见下人都退了出去, 段钦犹豫片刻,终是道:“不瞒孟孙, 是有些事情, 极为难办。若是我没料错, 奕将军他, 可能慕恋主公……不,两人的关系,怕是已非思慕那么简单了。” 被突如其来秘闻吓了一跳,张宾皱起了眉头:“主公和奕将军……怎么可能?” 张宾自谓识人神准,认识主公以来,从未在他身上发现半点脂粉味道。莫说南风,就连女都毫无沾染。奕延倒是极为仰慕主公,但是府中这么多僚属,哪个不视主公为明主圣君,更别说外面那些信奉佛子的黎庶了。就算他有什么非分之想,难道主公会应吗? 况且,奕延还是个容貌不堪的羯胡。这话说出来,张宾怎能轻信? 段钦见张宾不信,轻叹一声:“孟孙可记得,当奕将军自幽州归来,主公非但亲至上,还出壶口关相。自那起,奕将军就住在了刺史府中。之前我只是猜疑,但昨约他过府相谈,提及主公娶之事。他那神态,一看即明!今主公又拒了婚事,还有不娶的念头。怎能不让人多虑?” 当幽州之役,张宾坐镇乐平,并未亲见出那幕。不过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,旁人看来,更多只是梁峰看重心腹将。段钦不一样,他是亲见了当时情景的。见他这副郑重模样,张宾脑中飞快转了起来。有些事,不提也就罢了,一旦有人提及,处处都透着可疑。不说别的,之前元家宴,主公的神态就有些不对。若是两人真有首尾,那…… 张宾面上变幻,段钦知道他信了八分,忙道:“若真如此,主公一不娶,便有一隐患。奕延身份毕竟不同旁人,哪是能陷入情纠葛的人选?主公这次,着实糊涂啊!”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。奕延不是旁人,是亲手带出梁府三军,以两千破四万,万军之中取主帅首级的顶级战将。一旦两人关系破裂,他引兵造反,谁能挡住?而主公体弱多病,万一早亡,又有哪个能保证梁荣安安全全继承这偌大家业?在世中,手中有兵,才是一切的本。而现在,两人的关系,竟然开始阻碍主公的婚事。身为谋臣,段钦怎能不急! 然而张宾沉片刻,却摇了摇头:“若是主公真与奕将军有私,现在强求他娶,反倒不妥。” “你……”段钦气得一锤腿,“难不成就如此放任吗?” “主公心中是有成算的。”张宾不紧不慢答道,“不论是为了安抚奕将军,还是真不愿娶,至少他今所定计策不差,远胜勉强结亲。而奕将军对主公的忠心,怕是思若你最清楚不过。与其冒然行事,不如静观其变。更何况,兵事上,想要防备也不算难。” 段钦怔了一下,立刻反应过来:“你是说张和?” “非止张和。”张宾道,“还有孙焦,乃至刘恭。梁府三军,如今已经各有统帅。其中张和为人最为明,若是奕延起了贰心,他绝不会冒然跟随。孙焦、刘恭亦是如此,更别说他们手上不是梁府邑户,就是上屯兵,必然心向主公。加之令狐叔侄,还有李骏、田堙等人,只论兵事,风险并不很大。” 张宾主掌司兵,对于并州兵事了如指掌,这话说得倒也不错。然而段钦没有放松,追问道:“那虎骑呢?王隆也是羯人,虎骑中又以胡人居多。若是奕延登高一呼,后果不堪设想!” 虎骑的战力惊人,在三军之中也数一数二。也是所有部曲中,胡人最多的一支。而这支人马,全权掌握在奕延手中。 “别忘了那些胡人,最是崇佛。”张宾断然道,“并州如今佛法兴盛,虎骑中哪个对主公不是视若神明?奕延真要造反,恐也不易聚拢人心。而且建马场之后,虎骑增的新兵,将以邑户为主,胡人所占还不到三成。主公在用兵一事上,从不含糊。” 如何化胡为己用,一直是梁峰关注的要点。之前匈奴纳了大量北地胡人,并州收容的民则以汉人为主。因此并州的胡汉比例,已经从原本的五五之分,调整到了三七。移风易俗,人口杂居等一系列措施,更是从未放松。若说军中这些将官,会跟着奕延反叛,可能着实不大。 这样的防备,奕延发觉了没有?段钦突然察觉了一件事,军中经手的一切,奕延都有参与,事实上,正是他促成了这样的发展。一步步任自己的兵权被剥去,甚至主动教导那些梁府所出兵将,让他们视主公如神明。 没有人比段钦更清楚奕延的忠诚,然而为将可以如此,为佞幸呢?这岂不是太冒险了? “思若可是发觉了?”张宾微微一笑,“此事奕将军,也早有准备啊。” 没有任何人,能牺牲自己的利益到这一步。但换成了不怎么理的私情,就说得过去了。这是主公刻意而为?还是两人互信互重,达成的默契?原因其实并不重要,归芥蒂只有一样,主公能否驾驭奕延?这个问题,不问自明。 “那主公身后呢?”段钦犹豫道。 佞幸,除非死在帝君之前,否则无一例外,全部身败名裂。越是手持权柄,越是如此。主公比奕延年长,身体也不算康健。又谁能保证奕延会死在他前面?万一主公身死,他会引颈受戮吗? 如若不肯,政权又要如何安稳移到荣公子手中? “这个,怕是要先问问奕将军本人了……”张宾手扶凭几,若有所思的答道。 身为信陵主官,他可比段钦更在意此事。大业不容有失,若有隐患,必须尽早消弭才行! ※ “练兵,乃是去岁就做好的筹划,怎么突然变更?”这刚刚起,还未前往大营,奕延就被张宾堵在了刺史府里。听到是练兵事宜,他皱了皱眉。 初是农忙时节,屯兵们必须暂时解甲,回去耕田。但是虎骑增加的都是正兵,本不用参与农事。训练了数月,也该放出去剿匪历练了。这是去岁就定好的计划,也经过了主公批复,现在张宾再来说这事,难免让人意外。 张宾道:“去岁定计时,天子还未曾迁都。如今情况有变,自当重新安排。” 随即,他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。所谓的变更,无非是缩小剿匪规模,做到能随时撤兵,回援上。 “匈奴会在出兵?”奕延反应极快,立刻问道。 “怕是有此打算。”张宾答道。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。上是并州的主力粮仓之一,水利设施最为完备。一旦耕受损,今年的收成就要剧减。与此同时,洛附近多出了几万嗷嗷待哺的饥民,粮食若有缺口,可是要闹出大的。 “此次作战,可对并州有益?”奕延没在作战的问题上纠结,直指关键。若真事态严重,张宾不会在这里拦下他,而应该禀明主公,召开军事会议。 “奕将军所料不差。”张宾颔首,“刘渊老贼活不了太久了,伪汉朝中恐会生变。” 张宾答得率,奕延却没有仔细问下去,只是点了点头:“我明白了,这次练兵剿匪,不会越过太原国边境。” 张宾执掌信陵,只对主公一人负责,信息也经常在保密状态。奕延清楚这点,不会刨问底。 见他答得如此干脆,张宾笑道:“如此便好。听闻奕将军马上就要搬出刺史府。别府而居后,怕也要娶生子,好事将近了。” 搬家的事,是两前定下来的。得知段钦察觉两人关系之后,梁峰立刻为奕延选定了府邸,而且距离刺史府颇远。再等几修整完毕,就能入住。不过为了方便“公务”,刺史府里还是为奕延留了职房院落。万一办公太晚,住下来也不足为奇。 眼看就要乔迁,作为同僚,关心一下家事也不出奇。然而奕延眯起了双眼,之前段钦也说过类似的话。现在尘埃落定,张宾又提起此事,用意其实并不难猜。 毫不迟疑,他道:“杀戮太重,耽搁子嗣。我并无娶亲之意。” 这是奕延第一次对旁人提起自己的私人打算,张宾故作惊讶的挑了挑眉:“哪个将军杀戮不重?奕将军你年纪尚轻,还不觉得。等到年岁渐长,封侯拜相,岂能无子嗣继承家业?” “张参军多虑了,不论是娶还是生子,我都无心为之。”奕延也不绕弯子了,直接道,“蒙主公厚,怎敢相负?” 话说的斩钉截铁,张宾却收敛了面上笑容:“若是如此,将军晚年当如何是好?” 这是说没有子嗣,晚年生活艰难吗?当然不是!明明白白指向的,是他今后如何立身的问题。没有子嗣,不结,不荐贤良,甚至同令狐盛这些武将都关系平平,以后朝中,谁能保他? “我乃主公手中之刃,是用是藏,自有主公定夺。”奕延面上平静如水,声音里,却有了几分决断。 他就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。若是有朝一,主公想要收回兵权,奕延也不会有半点反抗。他的一切都是主公给的,从身家到命。还主公,又有何妨? 这答案,有些出乎张宾的预料了。沉片刻,他才道:“君子不立危墙,奕将军如此断言,不悔吗?” 奕延反问道:“张参军掌信陵,不悔吗?” 这话,着实辛辣。掌控信陵这样的暗密要位,只可能有两种结果。或是被主公信重,功成名就;或因所知私太多,成事之被新君灭口。他张宾,难道就不怕身处险境,死无葬身之地吗? 张宾坦然道:“辅佐明主,平定天下,乃某毕生所愿。” 为了这个理想,怎样的危险和艰难,都无法阻止张宾。所以,他不会后悔。 “我已求到了毕生所愿。又何悔之有?”奕延淡淡答道。 区区情,就能足一人所求吗?张宾不这么觉得。但是奕延的所作所为,着实挑不出错来。甚至可以说,只要他此心不改,会比任何联姻,都要更为可靠。哪家姻亲,能够像奕延这般勇猛善战,又毫无私心?无无子,无牵无挂,所有荣辱都由主公一言以决。只要有奕延在,就能制其他武将,让旁人无法近前一步。而主公对于手下军队的掌控力,也会达到顶峰,毫无被分权的可能。 这才是江山稳固的基所在!至于身后事,就要看主公遗诏了。若是奕延不改此行,杀起来应当也不会太难。 轻叹一声,张宾说出了一句话:“青仁,喜士退让,以和柔自媚于上,然于天下未有称也。” 这是《太史公书》中,对于西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评价。严格说来,毁誉参半。 听到这话,奕延却笑了:“当效大司马,葬于帝陵前。” 这一笑,竟然有了几分钦慕。卫青又何尝不是汉武帝巩固江山基业的不世名将?不养士,不结,亦能善始善终。君臣相知相合,莫过如此。 张宾闭上了嘴,拱手作答。奕延回了一礼,转身而去。 几后,天子派来的使臣,到了晋。明面上是封赏梁峰派兵护驾之功,实则带来了指婚的圣旨。而且指的还非旁人,正是司马覃的亲姐。就算不是长公主,也是难得的身份高贵了。 可惜,志得意前来的使臣,并未听到希望中的答案。只在晋待了两,他就匆匆启程,赶回了寿。 第304章 各谋 寿毕竟只是郡府, 就算早年是攻打东吴的前线, 运漕通达, 城坚粮足,地方还是颇为局促。猛地涌进了数万士族,别说是城中了, 就连淮南一郡都苦不堪言。 不知多少人找不到安居的住所,诉状更是摆了御案。不过朝中公卿,并无一人有这窘境。王衍在入城之后,早早占了一处官邸。虽比不上洛的宅院奢华宽绰,总算也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去处。 只是在进了寿之后, 想要见到他, 就难了。 “阿兄身体可好些了?”王导坐在榻前, 温声问道。 如今担任司马睿和天子沟通的桥梁,王导频频前来寿, 探查朝中变化。既然来了, 怎么可能绕过王衍这个从兄? “咳咳……”王衍虚弱的咳了两声, 叹道, “总好过前几。唉,谁曾想这一路,如此艰难。” 迁都这千里跋涉,终是让王衍这个五旬老者,病倒在榻上。原本那如玉温润的肤,已经变的蜡黄,皱纹和白发也平许多。加上虚弱病容,哪还有当名士之首的派头? 见从兄这副模样,王导劝道:“阿兄莫慌,好好将养。正巧寿事繁,也可暂避一二。” 听到从弟这话,王衍面上出了点笑容:“陛下自有主意,哪是我等能阻的?” 在迁都寿之后,没了那关乎命的力,小皇帝开始尝试控朝政。随驾的士人本就想寻个出头机会,还有不少南人想要借机入朝。肯为天子出谋划策的人,也就多了起来。 王衍本就不是做事的人,兼之狡狯聪,清楚调解南北之争有多大的风险。哪肯参与这样的事情?正好趁着生病,躲了起来。毕竟是士林之首,小皇帝也不敢怠慢王衍,倒是让他再次成了占尽名头,却又不用任事的闲人。 这些话,自家兄弟说说也就罢了。王衍又叮嘱道:“你和阿龙在琅琊王那边,不可轻慢。我看朝廷已经有了象,天子怕也支撑不住局面。若是有机会,推一推琅琊王,更有益于我王氏一族。” 阿龙是王敦的小名。王衍可是分外看好这个从弟,对两人的图谋更是心知肚明。他在小皇帝这边任事,占据要职。而王导、王敦则跟随司马睿,另谋出路。不论谁胜谁负,琅琊王氏,总能得到好处。这才是他们这样的顶级门阀习以为常的生存之道。 王导颔首:“阿兄所言极是。不过指婚一事,会不会落下隐患?万一那梁子熙不肯娶县主,与天子离心。抵御匈奴,岂不更难?” 天子因为匈奴异动,最终决意把自己的姐姐许配给梁丰,此事早已传出风声。对于这手段,王导实在看不过眼。如此一来,不是把猜忌放在了明面上?好歹那梁子熙也是三州都督,官拜司空,万一被反,又对谁有好处? 王衍笑笑:“刚刚移都寿,就闹出这样的事情,天子哪能不疑?不过梁丰其人心思深沉,若是真有反意,说不定还会娶了县主。否则更可能娶个士族女,让使臣空跑一趟。毕竟不是刘渊那等蛮夷,就算真有反心,也不会这么快表出来。更何况,伪汉与并州比邻,能跑得了旁人,却走不他这个并州都督,总会牵制一二。” 听到王衍这么说,王导心中微微一松。现在不比当初,天子已经移都到了寿,若真抵挡不住匈奴,怕是江东也要遭难。最好的情况,莫过于朝廷和并州分别在北地抵御匈奴,司马睿则在江东打下基。等到消耗的差不多,再由他出头,坐收渔翁之利。 只是小皇帝年纪实在太轻,若是跟惠帝一样在位十几年,可就麻烦了。 不过王导是何心,这念头只是一起,就了下去,没有分毫漏于表面。笑着点了点头,他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 所有人都在等待并州给出的反应。然而当使臣回到寿,呈上奏章时,仍旧让人大吃了一惊。 “梁卿说他不再娶了?”小皇帝看着奏报,眉头高高耸起。这可跟他想得,全然不同。若是没有记错,梁丰现在只有一个嫡子,膝下犹空。年纪轻轻,就说出这话,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。 现在拒了天子指婚,过两年再娶,岂不是自打耳光?而若真心不想续弦,他的家业要如何稳固?别说旁人,就是手下臣僚,都有可能生出贰心啊! 跟之前预料不相同,又要如何应对? 一旁,宋侍中拱手道:“天子这一试,不正试出了梁大将军的本心吗?若是心存不轨,他自有千百种方法应对天子指婚,何必直言克?如此一来,并州反倒可以放心。” 另一侧,苟晞冷笑一声:“也未必。我记得那梁子熙曾犯过丹毒,说不定是不能人道,故而不娶。” 苟晞对于梁丰拿下司州,又半途撤走护驾兵士之事,始终耿耿于怀,话说也毫不客气。不过此话虽鄙,但也不无可能。 不能人道,娶何用?还不如表个态,让天子安心。这话于情于理,都更可信。小皇帝眼中突然绽出光彩。若真如此,梁丰不娶才是最好!子息单薄,嫡子现年才九岁,能不能活到成人还是个问题。而梁丰本人体弱多病,更是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。如此,子嗣年幼,基不稳,岂不是大的前兆? 而自己,如今只有十四岁。只要活的够久,就有希望重新收复山河!至于梁丰,现在既无反意,让他跟匈奴硬拼,岂不更好? 面上不由出笑容,小皇帝颔首:“既然梁卿有此一言,朕自不会勉强。听闻王弥军又在豫州蠢蠢动,苟大将军,剿匪重任,就要托付于你了。” 苟晞怎么说也是豫州都督,现在豫州是寿屏障,这职责是推不掉的。上前一步,他抱拳领命。旁边众臣也极有眼的换了话题,开始商讨对匈奴的法子。 既然并州依旧可信,这匈奴,就要打点神,好好收拾了。 ※ “梁子熙拒婚了?”刘和听到这消息,也是一惊,“他不怕晋天子生疑吗?”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