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刻后。 “奕将军怎地匆匆就走了?你也不留他用个饭?”段夫人来到正厅,发现客人已经离开,不由诧异问道。 段钦轻轻呼出口气:“奕将军还有要事,改吧。” 刚刚奕延离开后,他便一直坐在这里,动也未动。今相请,其实只是试探。谁料一试之下,就探出了这个他全然不想见到的内情。 原来奕延,真的慕主公! 当寒食散事发时,他就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微妙。可是主公为人,实在端方玉洁。以他的姿容相貌,还有现下风气,若是真喜男子,怕是后宅早无宁。但是主公从未表过分毫,别说男,就连女都无甚兴趣。 可是谁能想到,奕延这个羯人,竟然入了主公的眼呢? 两人是何时开始的?又到了哪步?段钦实在猜不出。但是自奕延受伤,入住刺史府后,必然生出了变化。此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!奕延的身份地位放在哪里,一旦事情处理不好,怕是会惹出祸患! 而这次娶亲之事,正是突破的良机。不论奕延抱的是什么心思,只要他身为男子,无法为主公诞下子嗣,就该让位与人,让主公联姻娶。区区私情,怎比得上霸业江山? 方才奕延并未应答,但是段钦知道,他并不愚钝。只要好好想清楚了,自会分出轻重。这世上,又有几人能如奕延一般,能为主公舍身忘死,不顾身家呢? 唉,只盼主公能早早下定决心,娶续弦吧。 ※ 出了段府,奕延未曾骑马,就这么大步向刺史府走去。夜初临,街上早就没了行人,穿罅而过的朔风,呼呼作响,吹得人遍体生寒,却吹不熄他心头怒火。 头也不抬,奕延快步冲入了刺史府。自己所住的院落,并未亮起灯火,走到院中,他也未曾点灯,而是长久驻足。那怒恨,宛若蔓长的野草,烧也烧不干净。 主公告诉过他的,厉声喝止。娶生子,放在谁身上,不是天经地义?更何况主公这样的身份地位!他现在得到的,已经够多了,本不该奢求。 可是谁能熄灭那怒火?! 猛地转身,奕延大步走进了室内,取出弓箭。这是奕延最常练习的三石弓,哪怕是他,也要耗尽气力,才能拉开准。而现在,他需要一些东西,让他耗尽这浑身的怒火和戾气! 嗡的一声,弓弦震响。天昏暗,那箭本不知到了何处。奕延看都没看木靶,继续搭箭。一箭,另一箭,筋骨张弛,膂力奔涌,可是在心底的怒意,却未曾随着离弦之箭散出,反而越积越多,如暴涨狂澜。 他不甘心!他怎能甘愿! 两臂猛的张到最大,那乌黑的弓身,发出了吱吱嘎嘎声响,突然啪的一声断裂开来! 三石硬弓,折成了两端,弹起的弓弦犹若蛇信,向着他的门面扑来。奕延闪了,然而并未闪开。裂弦在了额角,带出火辣痛。鲜血飞溅。 然而奕延没有管那伤口,怔怔看向地面。 那里躺着一具弓骸,弦断弓折,毁的不能再毁。 像是耗尽了体力,也像是被寒风吹透了身骨,他微微颤抖起来。 正在这时,一名亲兵迈入院中:“将军,主公……” 话未说完,尾音噎在了喉中。院内并无举火,那双蓝眸望了过来,就象夜幕中闪烁的寒星,刺骨冰凉,似乎散出死气。惊得倒退了一步,那亲兵干咽了一口唾沫,才把后半句挤了出来:“主……主公有请。” 奕延并未答话,只是抬手,擦去了面上血痕。迈步向主院走去。 第302章 摊牌 自己的院落并未点灯, 主院却灯火通明。一路这么走来, 就像从夜幕步入了白昼。当那魂牵梦绕的身影映入眼帘时, 奕延浑身都绷紧了,口某处,绞得生痛。 “怎么回来迟了?可用过饭了?”那人身着燕服, 含笑轻语,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。 奕延未答,缓缓走到案前,在席畔跪下。 离得近了,梁峰才皱起眉头:“你受伤了?怎么伤着的?” 说着, 他抬手在奕延额角擦了擦, 像是要拭去血痕。那只手冬总显冰凉, 要好好握在掌中,才能暖的热了。然而今, 只是一触, 就如火炭灼烙, 连带伤口都痛起来。 他为何如此气定神闲?因为这事不值得花费心思?因为自己该知道好歹, 乖乖让步?因为些许私情,总是敌不过大业? 是了,这本就是自己强求来的。那人从未允诺,从未相许,只是可怜他罢了。他怎敢奢望更多?! 脑中,有什么绷断了。奕延猛地扑了上去。 席案并不宽敞,这一扑,带倒了凭几,连案上香炉都跌落在地。后背硌的生痛,梁峰一时都被摔懵了,然而不等他反应,炽热的鼻息就在了面上,伏在身上的人已经狠狠吻住了他的双。 那甚至都不算是吻了,更像是撕咬。舌头撬开了齿,蛮横的了进去,似要把他生一般。这让人骨悚然的侵略,立刻起了梁峰的反抗意识,他挣扎起来。可是在身上的,不是别人,是能持三石弓,驭乌孙马的奕延!他岂能挣动? 像是被这挣扎怒了,奕延更用力了。筋骨分明的手掌,死死攥住了梁峰的腕子,像是把他钉在了地上。 远处,传来了盘倾杯覆的哗啦响动,和抑的惊呼。估计是婢女奉茶,吓得摔落了茶盘。就算房中伺候的仆妇对两人私密心知肚明,梁峰也没想让人看这样的“现场”。在对方的手探入衣摆时,意更进一步时,他再也忍不住了,狠狠一口咬了上去。 血腥味顿时在两人口中弥散开来。这一下咬的可不轻,奕延却依旧没有退让,混着鲜血的涎被推挤进喉中,像是哺喂回来。背上密密起了一层栗,梁峰想要避闪,可是每退一分,就被抢去两分空间。被这胁迫似的强吻夺走了所有空气,他两眼开始发黑,连手指都搐了起来。 正在这时,叮的一声脆响,在两人耳畔响起。那是玉石敲击地面的声音。因为挣得太用力,梁峰的发冠散开了,在发间的玉簪,跌在地上。 那声音不大,却如是惊雷一道,穿透了奕延狂暴的意识。他突然停下了动作。空气涌入了喉腔,梁峰不由自主咳了起来。看着那散的乌发,染血的瓣,以及苍白的失了血的面孔,奕延的肩膀也颤抖了起来。 他刚刚想做什么? 劝谏?退让?不,他只想让这人,永生永世属于自己,只属于他一个! “奕延!”梁峰终于缓过了过来,低声喝道。然而喊出了口,他才发现骑在身上的人,表情不怎么对劲。明明是施暴者,但是那人的眼眶是红的,身体是抖的,蓝眸之中,净是让人心碎的绝望。 呆了两秒,梁峰中的火又腾起了来了:“你到底的什么风?!” 奕延的嘴颤了两颤:“主公可是要娶了?” “什么?”梁峰一怔,突然反应过来,“你怎么知道的?!” 关于匈奴来使意图的推断,仅限于刺史府高层。会是下午才开的,知道的人,绝不超过一手之数。 “段钦找了我。”奕延咬住了牙关,也止住了那让人崩溃恨意。此事,果真不假! 糟糕!梁峰一阵牙痛。段钦亲自找上了奕延?难不成他们俩的关系,已经被这小子识破了?早知道,就该让奕延搬出刺史府! 然而思绪只是一飘,他就回过了神:“等等,谁说我要娶了?段钦这么告诉你的?” 奕延一怔,刚刚你不是也认了吗? 看着那人呆相,梁峰都气乐了:“段钦找你,怕是让你劝我来的吧?你倒好,问都不问一声,直接给我定罪啊?谁跟你说,我要娶的?!” “主……主公……”奕延这会儿是全然失措了,“不是天子赐婚,想出的应对之法吗?” “应对就这一个法子?”梁峰艰难的撑起身,气道,“给我起来!” 俩人还半趴在案后呢,刚刚撞着凭几,他肩膀都要青了! 那颗死寂的心,突然跃动了起来。奕延手忙脚的爬了起来,伸手想扶梁峰,却被他一巴掌挥开。 扯了扯被撕破的外袍,梁峰冷哼一声:“联姻是简单方便,但也得看我想不想!权衡利弊知道是什么意思吗?现在你就发疯,若我真娶,又该如何?” 奕延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都吐不出。若是主公真的娶纳妾,他要怎么办?今这一场,怕是原形毕,再也装不出恭顺模样了。 看着那人又是悔恨,又是狂喜,复杂到难以言说的表情,梁峰长叹一声,伸手按在了对方上:“若真有那么一,我必亲口告诉你。不假任何人之口。” 被咬破的伤口,还在渗血,染红了薄削瓣。梁峰一直知道奕延是个独占极强的家伙,但是又有什么法子?所有发自内心的,都是排他且独占的,越是炽烈,越是难以自持。他已经任这人拖下了水,哪能说退就退? 未来的事情,梁峰并无十足把握,亦不愿给出空头支票。但是有一点,他能保证,不论什么时候,他都会给奕延留下可退的余地,而非让不相干的旁人,伤了那片真心。 这仍旧不是承诺。但是奕延的心,却缓缓落定。至少这一刻,主公不曾欺他,不曾负他。他已经求到了想求的东西。而这,甚至比他原先猜想的,还要好上许多。 按在伤口上的手指,带出些痛楚。奕延捉住了那只手,吻了一吻,把染在上面的血迹,轻轻舔净。 这动作其实颇为温柔纯洁,梁峰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。曲起手指,他按在了那红红的舌尖上:“刚才的,还要继续吗?” 刚刚那番举动,虽然让人恼火,但也唤起了心底隐藏的望。那些烈的,狂野的,让人神魂颠倒的东西。就如同窒息游戏,催人上瘾。 看着那微微挑起的眉峰,奕延愣了一瞬,蓝眸中便溢出了光彩。在那指尖上一咬,两手环在了对方上,奕延一把抱起怀中人,大步向内室走去。 ※ “主公要推拒天子指婚?”第二,当听到主公的决定时,段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昨夜奕延没有劝谏吗?还是他不愿让主公娶?! 梁峰斜倚在凭几上,淡淡道:“没错。若是天子真的派来使臣,就说我自觉克,不愿再娶。” 张宾听到这话,也皱起了眉峰:“主公如此说,可是谁都不能娶了!” 不愿再娶的意思,可跟拒绝天子指婚是两个意思。主公现年不到三十,难不成再也不娶了?! “最近几年,没这打算。”那听两人痛陈利弊,倒是让梁峰真正下定了决心。 娶一事,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政治或子嗣,本不把嫁入门的女子当回事儿。但是梁峰深知,女人也是人。聪明果敢,野心的,更是数不胜数。不论是娶高门贵女,还是娶身家平平的小家碧玉,终归都是了个陌生人放在身边。一不留神,就会惹出无穷子。 万一再有个子嗣,更是麻烦。他悉心教导梁荣,可不是为了让他跟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争权的。多一事,不如少一事。 段钦急了:“可是主公只有一子,万一有个差池,岂不动摇基?” 梁峰沉片刻,轻叹一声:“不瞒思若,最近几年,我怕是没法生出健康的子嗣。丹毒未消,极难让女子受孕,就算真怀上了,孩子也未必健康。” 这是大实话。重金属中毒,可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问题。就算有姜达这样的神医调理,真正把毒素排出体外,也要花费漫长时间。在这期间,强行生育不过是提高产率,增加畸形概率,何必折腾? “有姜神医在,必能为主公疗毒……” 段钦还想说什么,梁峰已经抬手,止住了他的话头:“此事,你可以亲自去问季恩。丹毒发作,抑或饮酒过度,是不是会影响子嗣。只要略一调查,不难得出结果。” 一旁张宾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:“子嗣之事,确实不忙。汉高祖称帝之前,不也仅有两子?嫡子还同正一起,被项王抓去为质。如今主公不三十,等调理好了身体,再生也不迟。” 听张宾这么说,段钦有些急了:“就算不为子嗣,主公也可联姻啊!娶个高门贵女,自有姻亲相助……” “若是亲眷惹出祸端呢?”梁峰反问道,“吕雉、霍光这等前车之鉴,思若难不成忘了?这事,我也同孟孙谈过,联姻怕是不如制科,在权势面前,连血缘都谈不上的关系,又顶什么用处?” 这可不是和平年代。事实上,就梁峰所知,能在世里称王称霸的,九成九不是靠老婆。刘邦如此,朱元璋如此,后世那位伟人更是如此。姻亲虽然能有一时功效,但是副作用同样不能小觑。世里,唯一可靠的,唯有自己手中的兵权! 张宾有些疑惑的看了段钦一眼,颔首道:“用这理由推拒婚事,也无不可。只是如此一来,主公的声名怎么办?” 克可不是什么好理由。更架不住旁人揣测,后院无一女眷,是不是身有暗疾?若是传出了这样的风声,对于主公的名誉,可是大大有碍。 梁峰一哂:“天子如何想,我管不到。但是并州士庶如何想,未尝不能控一二。若是办得好了,怕比联姻更有益处。” 张宾的眼睛亮了起来:“愿闻其详!” 看着兴致谈起正事的二人,段钦额角都冒出了汗来。看来这事,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麻烦,必须另想办法了! 第303章 所 还未下衙, 张宾便被段钦请到了司户职房中。六司在刺史府各有职房, 其中以司户、司兵两者规模最大。同为使君心腹, 段钦温和,张宾圆滑,两人的关系称得上和睦, 偶尔还会邀请对方到家中做客。不过像这样屏退左右,关起门来说话,实数罕见。 坐定之后,张宾率先开口:“段兄今心神不属,可是有事忧心?” 今天在劝主公联姻一事上, 段钦的表现实在古怪, 张宾怎会视而不见?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