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北冥看向她的方向,冷静的面庞上终于松懈了一瞬,他移开长剑,愣愣地看着她奔来,等那具温热的娇小身躯拥入怀中,他才恍然回过神来。 宜锦能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声,她庆幸自己来得足够及时,那一剑如果真的砍下去,萧阿鲲的手上沾了血,不值得。 弑弟的罪名太过沉重,这一世,她不想让他再背负如此沉重的罪责。 萧北捷就站在他们身后,天空沉沉的,豆大的雨滴落在他的额头,顺着鼻梁一路往下,他咽下了边苦涩的雨水,却在想,为什么呢? 明明他才是父皇的嫡子,又有章家舅舅做后盾,怎么就一步一步败到这个地步了呢? 如今除了母后,全天下的人都只以为他死了,燕京已经回不去,北境忽兰王此次受挫,定然也不会放过他,似乎无论走那哪条路,都逃不过一个死字。 这时他眼里忽然又出现了那把剑,真是把好剑啊,幼时父王曾手把手教他箭与剑术,可无论他怎样努力,永远比不过兄长,次次考核都是兄长赢。 明明他输了父王也耐心教导,萧北冥赢了,也从未得父王一分特殊对待,可他就是知道,在父皇的心底,萧北冥才是堪当大任的那个。 天赋向来是不公平的,父母之也不见得是公平的。 他悄无声息地捡起地上那把寒光四的长剑,拂去上面的雨水,用尽浑身的气力朝着那人宽阔的脊背刺了过去,剑鞘上的剑穗随着雨水坠入淤泥之中。 就在这朦胧的一刹那,他怔了怔,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。 那时皇兄与他一处住在仁寿,皇兄的生辰,他心心念念给皇兄送了一只剑穗。 那时母后偏心,可他却极喜这个皇兄,他有的东西,皇兄也要有,于是他想方设法给了皇兄一枚剑穗,皇兄神淡淡,推辞着没有收,可最后还是耐不住他软磨硬泡,收下了。 原来这只剑穗,萧北冥一直没有丢掉。 萧北捷笑了起来,雨幕中,他竟有些分不清是雨还是泪。 宜锦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狠狠地刺过来,她眼中折出那剑身的寒光,便只来得及躲过去,下意识挡在了他的身前。 宋骁眼疾手快,出剑拨去了萧北捷那只持剑的手,可他的力道太过强劲,反倒使萧北捷手中剑锋一偏,刺入宜锦的腔,她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串佛珠,似乎也有所应,瞬间碎成粉末,与褐的土地融为一体,她忍着痛没呼出声,但脸上血瞬间褪去。 萧北冥揽住她如落叶般失了重的身体,盯着那串碎成粉的佛珠,开始有些头痛裂,一幕幕陌生又悉的场景闪电般了他的脑袋。 他想起了一切。 想起上一世他做了皇帝,与她相识在燕中,想起他因治疗腿疾时留下的暗疾,那些被疾病所困的夜晚,一次次想要伤人,是她陪伴在身侧;想起冬至他在宣德楼上与她吐心声;也想起她在百姓面前替他挽回君王的声名…… 更想起她在乾马关前痛斥忽兰,守住城门,最后被赛斯伤了命,奄奄一息躺在他怀中的场景。 他觉得喉咙里藏了万两黄连,眼睛却酸涩无比,旧的残影与现实缓缓地重叠在一起,令他开始生出一种命运人的错觉。 她此刻躺在他的怀中,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,轻飘飘的,弱小而没有丝毫重量,琥珀的眼眸虚弱而清亮,渐渐闭上了眼。 这一刻,他不知道为什么怕得发抖,那颗曾经被她一点一点填的心开始裂开隙,慢慢被黑暗笼罩。 宋骁命人严加看管靖王,见陛下似是陷入梦魇,急忙道:“陛下,谢先生医术高明,正随军医治伤员,快马赶回去,娘娘的伤不能再耽搁了。” 萧北冥回过神,雨水顺着他的睫到下颚上,她出的血沾了他的衣袍,那抹红是如此刺眼,他不敢触碰她的伤口,轻轻将她打横抱起,便就近朝着小院走去,只对着宋骁留下一句,“她伤得太重,不能轻易挪动,请谢先生来此处。” 宋骁领命,旁边一位年轻的军士支支吾吾问道:“统领,这……这人怎么办?” 宋骁看了一眼宛若木胎泥塑的靖王,冷声道:“带回矩州,押进府衙严加看管,等陛下处置。” 那小兵诺诺应了声,给萧北捷上了脚镣,狠狠给他来了一脚,嘴里愤愤不平,“娘娘一个女子,尚且能不远千里也肯救被忽兰囚的燕人,而你,却伙同忽兰伤燕人,什么靖王,我呸!猪狗不如的东西!” 萧北捷没有反抗,任由那小兵给他戴上脚镣,他凝望着萧北冥离去的方向,手却微微有些颤抖。 他没想伤薛宜锦的。 他怎么舍得伤她。 * 宜锦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 梦里她回到了八岁那年,大雪封山,寒冷的山里,少年奄奄一息,没有丝毫求生的望,她真的害怕他死去,割臂以血喂他,少年最终醒了过来,那夜有猛兽夜袭,是他护住了她。 再一转眼,到了九岁那年,她去云来观给逝去的娘亲上香,百姓们他归城的呼声响彻燕京,她自山道上遥遥看见他凯旋而归,他在千钧一发之际,救了马蹄之下的幼童。 再后来被着嫁入靖王府,靖王被诛杀后,她又在那个雪夜差错入了皇极殿,相知相识,直到与忽兰再起战事,她于战场之上殒命,化作一缕游魂陪伴在他身侧。 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,她就已见证了他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,她知道他冷硬壳子下包裹着的善心,知道他的执拗与坚毅,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伤疤与难堪。 母亲乔氏逝后,她无依无靠,唯独萧阿鲲,是他告诉她“人活在这世上,端看谁更能豁得出去”,从来没有谁如他一般,坚定地站在她身后,她因此得以无所畏惧,可以痛快做自己。 可是她所苦苦求来的第二世,这样快就走到尽头了吗? 她舍不得。 浓重的酸涩令她的眼泪几乎要出来,可是她觉到有人紧紧牵着她的手,泪珠几乎灼伤她的手背,那人唤她“知知。” 第91章 大结局(上) 石城郡的雨带着初的寒意, 柳絮如梨花,被雨水沾掉落在地。 谢清则一身青衣衫透成了深青,他连雨具都没来得及穿戴, 提着药箱,踩着泥水进了这不起眼的农家小院。 现在小院里躺着一个他牵肠挂肚的人,从燕京离开之后他到了北境治病救人,荒漠之中每当圆月升起之时, 他都会想起知知,他只有反复劝说自己, 她在王府过得极好,他应当放下的。 可今知道她命垂危,他却无法自欺欺人了。 天已晚,屋内点了一烛火,仍显得有些幽暗,榻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影子, 若不仔细看, 几乎瞧不出那里躺了个人,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着。 帝王一身狈, 阔的脊背弯下,形状并没有比他好上多少。 见人来了,萧北冥面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,黑黢黢的眼中却微微有了亮光,他起身, 将最近的位置让给谢清则。 谢清则没有再顾忌繁文缛节, 他放了药箱下来, 搭脉悬诊,她面雪白, 上没有任何血,只能看这一眼,他便闭了眼,受她的脉搏。 他蓦然睁开双眸,诊脉的手微微有些颤抖。 萧北冥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动,他握紧了拳头,低声问道:“如何?” 谢清则站起身,行了个礼,额上的汗开始溢出,他不是没有见过棘手的病症,可对着的人是知知,他不敢有丝毫冒险,低头道:“陛下,娘娘背后中剑,失血过多,恐伤及肺腑,也伤及……皇嗣。” “皇嗣”二字传入耳中,萧北冥却愣在原地,可他来不及高兴,知知还躺在病榻上,他只觉得腔似被热油煎炸,不得安稳。 这个孩子,委实来得不是时候。 他阖上猩红的眼眸,咬牙道:“救知知。倘若孩子保不住,不怪你。” 谢清则微微抬首,帝王无论何时都不能外心绪,但此刻,帝王的背影却没有再避讳外人,显示出萧瑟与痛苦。 他没有再看,命人生了火炉,烧了滚水,便清洗了刀具。 时间过去太久,凝固的血使得伤口与衣物几乎黏连在一起,他遏制着自己恐惧的心理,要求自己如对待普通病人一样心无杂念。 他快速地剪开衣物,白皙的背脊出半个拳头大的伤口,那把剑仍旧深入伤口,任何轻微的移动都有可能让伤口再次大出血。 半个时辰后,他举着银针的手已经开始颤抖,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,他才呼出一声气,额角的汗已再次将头发浸,他默默站起身,叮嘱道:“血止住了,可娘娘失血过多,要好好将养。方才又把了一次脉,皇嗣的脉息很是微弱……” 剩下的话,他说不出口。 陛下后院只有知知一人,皇嗣事关重大,即便他在北境,也能听到关于新帝后的风言风语。 况且,这是知知第一个孩子,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做了母亲。 谢清则收好药箱,回首看了眼病榻上的人,他知道医治完,自己没有理由再待在此处,多看这一眼已是僭越,背上药箱,行礼道:“微臣去熬药。” 萧北冥坐在榻前,整个人陷在影之中,他想握住她的手,可她像是易碎的琉璃,他不敢触碰,只能问谢清则,“她要多久才能醒?” 谢清则沉默着没有说话。 萧北冥低下头,遮住凤眸中的晦暗,俯下身,轻轻在她手上落下一吻,一滴泪坠落,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,竟只能唤出一句“知知”。 她这两世凡是受伤受累,皆是因他之故,他只恨未尽早除去靖王,才致今之祸患。 想到此处,他起身,吩咐邬喜来,“派人看着靖王在狱中,七喂一次水,不许他入睡,狱中十八刑,每一次。” 他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,薄张开,又加了一句,“别让人死了。” 邬喜来受命,却忍不住胆寒,狱中十八刑,那可是诏狱那群大人研究出来的,不叫人死,却比死还要难熬,即便七尺男儿进去,也是要形销骨立,撑不住几的。 谢清则熬好了汤药,萧北冥给她喂下。 可宜锦没有知觉,牙关紧闭,怎样都进不了药,萧北冥只有自己先喝了药,再渡给她。 可整整三过去,她却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,连呼声都时有时无,除了没有起烧,旁的都不容乐观。 宋骁每负责往来乾马关与石城郡之间的文书,萧北冥在宜锦的病榻前立了一张书案用于批阅奏折文书,空了便守着眼前人,短短三,胡茬长了一轮,潦草如莽夫。 邬喜来虽按时送膳,却不见自家陛下吃下几口,心里担忧,可却没有丝毫办法。 宜兰在乾马关知晓宜锦遇害一事,夜忧虑,最终还是忍不住与陆寒宵说道:“知知遇害,至今昏睡不醒,芰荷留在燕京,并未跟随,她身边也没个人照顾,我心中实在不安,明便备马去一趟。” 矩州城虽然经过那一战奇袭安定下来,可战后重建仍费神费力,陆寒宵支不开身,却又担心宜兰,知道自己劝不动,便派了上百个身手过人的甲士跟着。 宜兰到石城郡,已是一后的事情,清霜扶着她下马车,到了这处农家小院,见到帝王时,心中吃了一惊,几乎认不出这是前几战场上英武的帝王。 萧北冥见她有了身子,已经显怀,便道:“阿姐有身孕,不必行礼。” 宜兰听他随知知叫自己阿姐,有些吃惊,却又觉得帝王这是真的将知知放在心上,她没有拿乔,只是行了常礼。 萧北冥看着宜兰起伏明显的腹部,想起知知肚子里的孩子,他垂首,凤眸暗沉沉,似是一潭死水,可是心脏却传来阵阵痛。 他只有每怀着期望,否则子就像是坠入无尽地狱。 * 宜锦能觉到有人轻轻地覆住了她的手,轻柔的嗓音像是踩着棉花,她回想了很久,却始终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声音。 宜兰看着面苍白的妹妹躺在榻上,眼泪几乎就要下来,她勉强笑了笑,低声道:“知知,阿姐来看你了。你可知道,你也要做母亲了。” 之后宜兰的话,宜锦却都听不进了,她不敢相信自己有了孩子,可回想起来,确实就是月前那次,她用了阿姐给的丸药。 她开始有些恐慌,她身上的伤,会不会让孩子不能健康长大? 强烈的意识让她不自觉地动了动手,这细微的动作却被宜兰捕捉到,宜兰惊喜地抹掉眼泪,握住她的手,“知知。” 眼皮子沉重像是挂了秤砣,宜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终于能睁开眼睛。 光亮的世界里出现阿姐那张柔美的面庞,她安下心来,想要开口说话,腹部的伤口剧烈疼痛,她只能做出口型,“阿姐。” 宜兰了鼻子,只剩高兴,低声道:“知知,你伤口还没好,不要说话。阿姐能看得懂你在说什么。” 宜锦指尖动了动。 宜兰明白了她的意思,叫人道,“陛下还在前院,我叫清霜去请陛下。” 清霜便匆匆出去寻人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