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章 长寿 时至八月, 帝京的天一闷似一。大太当空照着,跟下火一样。 元曦在铜雀台心调养了一个月,身子已经恢复如初,能自由下地行走不说, 气也红润不少。 除却东的补品之外, 太后和建德帝也特特打发人, 送给她好些滋补之物。连瑾更是大老远, 把在南缙修养的药王给请了过来, 专门为她调理身子。唐老太太也是想尽办法,让唐逐往里捎好吃的。 这一大通下来,生生将元曦补圆了一圈。不仅该长的地方, 没有因着生病而消瘦, 双颊也较之先前丰盈不少。过去她因生得清瘦,五官瞧着也偏冷,总给人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离,眼下反倒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之态,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。 元曦瞧着很是惆怅, 闲下来就抱着镜子左瞧右瞧,嚷嚷着要饿上几天,尽快瘦回来。 卫旸却说不必, 有事没事便轻轻掐上一把, 嘟嘟的,手很好,稍用力一些似乎都能掐出水来。 元曦不准他碰, 他还越来劲, 三不五时就来薅上一把, 有时候还直接上嘴啃, 不把她脸上出一圈红,他便不罢休。 比蚊子还烦人! 倘若太后见了,定会惊讶不已,她家这位心城府、冰雕般不近人情的孙子,什么时候也变得跟十来岁情窦初开的头小子一样,格外喜欺负小姑娘? 相较之下,章皇后那头却是一番愁云惨淡。 汝宁的暴毙让她身心几近崩溃,即便将章明樱责罚到体无完肤,也依旧难消她心头的怨气。 人时而清醒,时而疯癫。有时夜里睡得好好的,她突然就尖叫着从榻上跳起,将守夜的人当成杀害她女儿的凶手,掐住她脖子就不放,面目狰狞地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谵语。等冷静下来,也只是趴在地上哭天抢地,说陛下如何如何对不起她,对不起章家。 若没个人看着,她还会误食自己排出的秽物。太医过来给她瞧病,她还把人脑袋给打破。大家伙儿实在没法,只能将她绑起来。 皇后乃一国之母,代表一个国家的体面,继续让一个疯妇这般占着位置,委实说不过去。 横竖先前,建德帝已经把人从坤宁撵去景,皇后也只是名存实亡,这回就干脆将这头上的凤钗给夺了。 接连有朝臣为这事向上递折子,纵有宁国公百般求情,建德帝最后还是顺应大,在汝宁下葬后不久,便褫夺了小章氏的皇后之位。 可废后归废后,多年夫的情分到底还在。考虑到她是因承受不了丧女之痛才疯的,建德帝便把尚还关在昭狱的卫晗放出来,还将上次千秋节抄没的恒王府归还于他,特许他把他母亲接回去疗养。 卫晗从昭狱出来,就去皇陵给汝宁上了一炷香,守了几天灵,便安安分分回家照料母亲。 数月牢狱之灾过后,他人变得格外沉默寡言,没再手朝堂之事,也没再寻卫旸麻烦,像是真看淡一切,开始过闲云野鹤的生活。 对此,卫旸却是轻蔑一嗤,不仅没放松警惕,还暗中往恒王府多调遣了几个探子。 原本这月月底该是太后大寿,里外都该办起来。然叫这些事情一搅和,谁都没了这心情。 太后也不是在意这些虚礼的人,索就免了这一出,只把元曦和卫旸两人叫到归云山,祖孙三人关起门来单独庆贺。 大抵是抱得美人归,心情好了,卫旸难得有这闲情逸致,亲自洗手做羹汤,给太后做了一碗长寿面。 元曦也没闲着,仿着民间的习俗,煮了一碗福饺,里头包了三枚金做的圆钱,每一枚上头都刻了一个“寿”字,最后全叫太后一人吃了出来。 种伶俐,在旁边搭腔说:这是长命百岁钱,天增福,人增寿,太后娘娘您一定长命百岁。” 老人家喜得眉开眼笑,还不忘打趣一句:“你们俩什么时候给哀家一个重孙子,哀家才是真的能高兴得长命百岁咯。” 闹得元曦一个大红脸。 卫旸倒是一片坦然,甚至还破天荒地回了一句:“孙儿会努力的。” 把在场人都惊了一跳。 元曦最先反应过来,一张娇颜红得都能滴下血来,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意思发作,只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了卫旸一把,警告地瞪他。 卫旸“嘶”声倒了一口凉气,却是牵莞尔,不仅没将她的警告放在心上,还当着大伙儿的面,捉了她的手,光明正大地握在自己掌心。任凭元曦如何挣扎,他都不松开。 边上侍奉的人互相换了个了然的眼神,各自微笑着低下头。 太后乐得见牙不见眼,笑着笑着,便忍不住掉下两滴泪,嵌在眼尾的细纹里。她忙摸出帕子去擦,一双老眸晶晶亮的,在午后的光里轻轻闪烁。 有多久没看见过他这般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内心?太后这个做祖母的都快记不清。原以为这辈子是没指望了,不曾想,竟还真叫她守得云开见月明。 果然她没看走眼,世上也就这丫头有这本事,能叫他一点一点卸下心防,重新接纳这个糟糕,却也还没糟透的人世间。 虽说今这场寿宴,是她入皇家以来过得最简单的一个,但却也是最开心的一次。 简单吃完这场小宴,两人又陪老人家说了会儿话,直到暮降临,方才从北苑离开。 却是没下山,而是去了不远处的那座小院。 夏的星空总是格外明媚,银河仿佛触手可及。元曦睡不着觉,卫旸便命人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方榻,陪她一块看星星。 可看了没多久,小姑娘的注意力就全部转移到他左手上。白的指尖不住抚摸上头乌黑分明的道道经络,人长吁短叹,都快把自己叹成老太太。 卫旸也跟着无奈地长出一口气,收回手,边把衣袖卷放下来,边劝道:“好啦,别看了。你这般干看着,也不能把它看好,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?” “不,我就看!”元曦撅脾气上来了,谁劝也不听,兀自将他的手抓回来,一把将袖子上去。 那乌黑的经络壁虎似的攀爬在他白皙光洁的小臂上,也爬进了她心底。 那卫旸同她坦白后,她还是不放心不下,私下里亲自又去找了一趟云雾敛。人家也没跟她绕弯儿,直接就把这一年之期告诉了她。倘若再找不到解药,便是他,也没法保卫旸再活到下一个夏天。 一切就只剩下一年。 三百六十五。 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。 三万五千零四十刻。 多讽刺啊。 他们俩才刚解开心结在一起,便马上就要分开了。 元曦由不得咬紧下,一串串数字大心头划过,宛如有实质一般,直割得她血成河。 卫旸瞧出她眼底的担忧,伸手掌住她的后脑勺,轻轻将她入怀中,“别听那个庸医瞎说了,我不会有事的。哪怕是为了你,我也会好好活下去。” 这话说完,他自己都愣了一下。好好活下去?呵,太子并不比皇帝还当到哪儿去,终行走在刀刃之上,明暗箭之中,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,想不到有朝一,他也会如此贪恋着红尘人间里的一点烟火气。 可这样的空口白话并不能叫人安心,元曦眉心的疙瘩依旧没松开,仰头瞪着他道:“什么庸医?人家可救过我的命。” 然现在却救不了他的命。 她咬着,暗自抹了把眼角,也忍不住小声啐道:“庸医!” 卫旸被她逗笑,然瞧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,也到底心疼。比起叫鸩毒折磨,他更不愿意看她难过。抬指帮她擦去眼角的水渍,他说: “天无绝人之路,虽说这回,我错过了一条那浮萝鱼,但多少也是有收获的。至少是知道了,这鱼真能解鸩毒不是?你还算帮我以身试毒了呢。” 边说边捏了捏她鼻尖。 元曦哼唧了两声,挥手拍开他,心情虽没完全恢复,但也的确受了点安。 卫旸跟母亲抱孩子似的,将人抱入怀中轻轻摇晃,“比起过去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搜寻解药,而今我们也算向前迈进了一大步,接下来只要再找来一条那浮萝鱼,所有问题不就都刃而解了?” 这话的确在理,而今解毒的方子他们已经拿到手,只要将最后这一味药材找到,鸩毒于他们而言,也不过如此。 只是要找这鱼,又谈何容易呢? 这么多人寻着那传说,前仆后继,却终其一生也不曾瞧见那浮萝的身影。百余年了,世间也就只出现过这么一条! 元曦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由攥紧。 可哭也无济于事。 深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,她摸了摸袖子,唤了一声“卫旸”,便抓过他的手,“我不求大富大贵,也不奢望你爬到多高的位子,就只希望你长命百岁。” 边说边将一枚刻了“寿”字的金钱放进他手心。 山风吹了她鬓边垂落的几缕乌黑长发,她眼底倒映了夜空的星斗,盛了月的月,认真地凝望着他,柔软得不像话。 这金寿钱乍看和太后得到的一样,可上头的字却不同。虽也努力做到了横平竖直,奈何刻字之人腕力不够,便显得有些稚拙。 卫旸认得这字迹。 万般情绪点滴浸上心头,温柔地晕开,染得他畔挂起一抹笑。将钱币和人一道牢牢拥入怀中,他珍重也郑重地说:“好。” 第59章 落梅 自归云山上回来, 二人的小子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。 卫旸每照常上下朝,同朝臣们商议政务。等忙完自己手头上的事,他便会到铜雀台坐坐,直到天黑透方才离开。这一趟趟跑得实在麻烦, 他最后干脆把自己的书案搬去元曦卧房。折子批累了, 便抬头看她一眼, 放松放松。 元曦呢, 还是老样子。中了那么凶狠的毒, 身子虽好全了,可大伙儿还是小心翼翼地看护着。她每什么也不用劳,卫旸来了她便陪着。卫旸不在, 她便专心过自己的小子, 想歇懒觉便歇懒觉,想出寻叶轻筠说话,就放心大胆地出去,没人敢有微词。 这当是元曦进五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。 没有人再提关于毒的事,一切都很平静, 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。 可元曦知道,卫旸是不想让她担--------------?璍心,才刻意装作无事, 粉饰这些。 他渐虚弱的身子;每次同她说话说得正开心, 突然就说出去有点事,从起初只离开半盏茶时间,到现在一走便是两个时辰, 回来后虽还笑着, 可苍白的脸和额角还未擦净的汗;以及鹿游原一次次带着希望出京寻鱼, 最后带来回的只有失望;和卫旸夜里背着自己同云雾敛的争吵, 都无不在提醒她—— 这种惬意寻常的生活,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光景了。 他不想让自己心,元曦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,在他面前照常撒娇,努力忽略他泛白的,只在他不在的时候,偷偷躲起来抹眼泪。 这样身心上的折磨,她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,很想快些结束,又害怕会以一种她无法接受的方式结束。 如此磨下来,元曦又生生瘦了一圈。先前养病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全还回去了不说,人还更加清减了几分。走在路上,窃蓝和银朱都要在两边小心跟着,唯恐她叫风给刮倒了。 然而苍天无情,从不会为任何人多做停留。转眼间,时令就到了十月。 帝京城一夜入秋意,颐江边上红叶似火,推开窗就能闻见一鼻子甜腻的丹桂香。 秋天是分别的季节,北颐和南缙的互市之事已全部谈妥,来访的使臣们也该回去复命。连瑾作为使团首领,自然包括其中。中为使团预备了饯行酒,子就定在五之后。 消息传到铜雀台,元曦正和窃蓝一道坐在廊下打络子。 银朱递完话,便盯着元曦,小心翼翼问:“郡主打算去赴宴吗?” 元曦摸着那长长的五络子,抿思索。 好歹也相识一场,且这回救命的解药还有连瑾一份功劳,她若是不去送行,多少有些说不过去。可比武招亲之事的影响还未完全过去,他们三人的关系依旧是帝京上下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,这场饯行宴自然也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。 而今皇后被废,恒王倒台,卫旸在朝中可谓一枝独秀。 然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倘若一个处置不当,哪怕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小闪失,也会被无限放大,甚至变成致命伤也未可知,一场饯行宴会没准就成了鸿门宴。 左思右想,元曦索先问过卫旸,由他出面,以议事为由,把人请到东,自己再寻个机会单独为他饯行。 如此既不会惹卫旸猜忌,外头也没法越过东的高墙,将自己的眼睛盯在他们身上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