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这话时, 王屏的声音里颇有些矜持。他出身琅琊王氏, 就算是疏宗, 也是旁人无法高攀的阀阅高门。哪会轻易会为人做媒?不过与奕延接触月余之后,他还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了。 奕延这人,简直有些不可理喻。不饮酒作乐, 不金银美人,就连请他赴宴,对那些舞伎也不理不睬。本摸不出喜好所在。这样无无求的将领,反而让人心生警惕。别看张方贪婪,苟晞嗜杀, 武人越是鄙, 越是能得上官信赖。若是没个私心, 所图会否更大?更何况这等背主的羯胡! 想来想去,王屏终于把主意打倒了联姻之上。这事也不是没人干过, 幽州王浚不就嫁了两个庶女给段氏鲜卑和宇文鲜卑吗?若无二女, 何来幽州十万鲜卑铁骑。不过太原王氏向来不怎么重视婚娶门第, 琅琊王氏可不行。王氏女是断断不会嫁给这样的羯奴。但是没有王氏女, 还有那些依附王氏的小族,随便挑上一个,也是士族出身。配个羯胡还不绰绰有余! 至于奕延会不会答应,本不在王屏的考虑之中。他这样的身份容貌,娶个庶族已经顶天了,何况士族女郎。若非找不到适合人选,怎会这把年龄还未曾娶? 然而王屏自信,对面那人,却没有立刻回应。见奕延不答,王屏才觉出不对,面立刻沉了下来:“怎么,奕将军不愿我做媒吗?” 他都折节至此了,若是还被拒绝,面子要放在哪里?这群并州兵,还能不能为己所用? 心中正自惊疑,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:“谢过府君美意,只是末将心中有想求之人。” 嗯?王屏讶异的挑起了眉峰:“将军有属意之人?那为何……” 话到一半,王屏突然停了下来。有想娶之人,却不能娶,会是因为什么?多半是身份有碍啊!这么直揭其短,岂不惹恼了人家? 谁料奕延并未着恼,颔首道:“正是末将位卑,不敢相求。” 王屏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干脆,不由咳了一声:“奕将军如今已是关内侯,都督河北军事。还有哪家女子高攀不上?不如说来听听,看本官能否帮上一二?” 面对这样的好意,奕延仍旧摇了摇头:“只是如此,远远不够。” 他的声音虽然平平,但是那张冰石一般的面孔,却出了些不同以往的神情。像是抑,像是苦闷,像是自卑,亦有着不甘和郁愤。 难得见到奕延出如此神情,王屏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。这实在不像是随口敷衍,而是确有其事。恐怕对方所求的女子,真的身份高不可攀。譬如太原王、郭、孙氏那般的高门,任是他封侯拜相,怕都不会考虑。 而这,会不会也是这羯人离梁子熙,投向朝廷的原因?梁子熙再怎么重此人,也不可能封赏太高的分位,更无法为他求娶高门贵女。梁子熙本人还娶不到王氏女呢,莫说他手下羯将。但是朝廷就不同了。若是能搭上司马越或是王衍,何愁官职爵位?别说是奕延了,世间多少为求一官,颜面尽失的汲汲之徒。这种事情,见得还少吗? 面上出了些许微笑,王屏道:“未曾想还有佳人得奕将军垂青。只要将军建功立业,为朝廷效命,何患无?” 奕延的目中,似乎也闪出了灼然之:“府君所言甚是。末将不才,也有立业之心!” 他的声音里,确实有野心存在,毫不掩饰的野心。 虽然跟想象的大有不同,但是这点心思,又何尝不是弱点所在。之前的忧虑一扫而空,王屏哈哈笑道:“如此才是大丈夫所为!” 只要有了弱点,还愁掌控不住此人吗?王屏手捻长须,眯起了眼睛。看来这事,也要早早跟从叔禀明。 奕延也不多话,行了一礼后,就退了出去。几后,邺城开始了新兵练,一封书信则悄悄沿着滏口陉,向着晋发去。 如今邺城和晋的重要信件,都会用军事密码。要靠翻译才能阅读,避免消息外。 因此当梁峰拿到转译后的信件时,先是松了口气:“兵入了冀州。” 这可比想象的要好不少。若是那伙兵滞留魏郡,或是南下兖州,都不容易整治。偏偏他们跑到了冀州。这岂不是给出了对冀州用兵的借口?赵郡和常山郡与并州接壤,将来必然也是和幽州战的前线,提前僻出隔离带还是有必要的。 不过念头一闪,他立刻想起一事:“孟孙,你家中如何?” 张宾出身赵郡,之前还在中丘王帐下任事,这下可是打到他老家了。张宾早就看过了信,此刻坦然道:“宾已迁家眷入乐平,并无后顾之忧。倒是奕将军将来攻城略地,当仔细打算。最好沿河北一线,取冀州东南。” 张宾这么一说,梁峰就反应过来了。西北方向,乃是并州、冀州和幽州三州的界处,且不说王浚会不会放手,万一夺下来,将来也要变成战场,实在得不偿失。但是换成东南,就方便多了,既不会引起王浚的强烈警惕,也能沿着魏郡一线,扩大领地。实在是上上之选。 “此计可行。”梁峰首肯。 定了计,再往下看,是邺城练兵之事。这些梁峰自然不会担忧,然而又看了会儿,他的面突然变了。 张宾料是他看到了后面那行小字,温声安道:“主公勿忧。既然奕将军把此事写明,就是向主公表明忠心。王屏的诡计,未曾有分毫用处。” 这哪是表忠心?分明是隐晦的示!还是当着刺史府所有幕僚的面,用军事密码写出的!当看到那行“王屏指婚,拒之”,梁峰心底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。他不是没想过让奕延早早结婚,断了那些诡异心思。但是这事哪容得旁人手?! 不。梁峰挥掉了那点歪掉的念头。这跟拉拢指婚没关,而是那人心思始终未改。哪怕远在邺城,也无分毫动摇。 下心底烦躁,梁峰道:“伯远在外,少不得遇到这样的事情。还当早下冀州才行。” 这是怕拖得久了,人心离散?不过张宾没有深究,点头称是,又道:“说起婚事,主公也当另择一士族联姻。梁府人丁单薄,终不是好事。” 梁峰的亲眷关系,确实太寒酸了。司马氏篡魏后,梁氏就未曾出任官职。而贾后当政,他的族母族更是受到牵连,无奈才避祸上。加上同姑母一家决裂,真是找不出可用的血亲了。如此单薄的族裔,始终不符合当世人的看法。至少要跟昭烈皇帝刘备一样,多多联姻才行。 没料到话题转到了这上面,梁峰皱了皱眉:“此事不急。” 张宾只当主公被之前王家七娘的事情恶到了,低声劝道:“也可绕过王、郭等高门。择一身份相当的世家。主公年纪尚轻,又只有荣公子一位嗣子,怎可空置后宅……” 他还想说,梁峰却摆了摆手:“孟孙不必多言。儿女亲眷,乃至结义乡,终归比不上利益二字。若寻助力,当效仿汉高祖。” 张宾愣了一下。汉高祖刘邦称帝,靠的是什么?是门第吗?是姻亲吗?是乡人吗?其实都不是。他只是知人善任。而打下了天下之后,这些跟随者自然也成了大汉最初的既得利益者,帮助刘邦维持国朝的秩序。其实哪朝得位,不是如此?总要有新的世家,代替旧有豪门。与其一直对高门忍让,不如跳出这个闭的圈子,另外提拔一个阶层。 寒士庶族,可不正是最好的目标? 然而这样的路,何其艰险。当年魏武都未曾走通,主公真能走的通吗? 如此重任,怕是不比张子房肩上的轻上多少!中涌起一阵豪情,张宾收敛心神,对上座一拜:“宾必助主公成事!” 看着张宾那一脸动的模样,梁峰也松了口气。世家是麻烦的很,但是科举兴盛之后,终归还是退出了历史舞台。而且就他所知,中国历史上从一穷二白打到帝王之位的能人,可是有不少。联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?也许未必。 说到底,不过是一个阶级替换另一个阶级。最为可靠的,还是利益集团之间的争斗。而它也也比血缘,比婚姻更为牢固。 天下还会的。那些世家,还是远避江南更好。 至于婚事……梁峰垂下眼帘,在心底暗叹。还是暂时歇了心思吧,至少等平定冀州,解决了王浚这个大麻烦后,再考虑不迟。捏着书信的手指,慢慢舒缓开来。他不再看那信,随手放在了一边。 第251章 拨 立早已过去, 天气渐渐变暖, 数九严寒也随着风消弭不见。然而坐在大殿中, 司马颖却在发抖,似乎身上冕服都不住入骨凉意。 王弥逃了。在被朝廷大军围困三个月后,他亲封的大将军、大都督、太尉王弥, 带着数万残部逃之夭夭。没了这些兵马,防御立时崩溃,司马越已经率军攻到了华容城外。这小小城墙,如何阻挡大军? 他挡不住了。 阶下,仅剩的几位朝臣, 一个个安静的犹如泥胎木偶。是了, 又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些什么吗?这些人恨不得把他绑出城去, 亲手给司马越,换个将功赎罪的机会。他这个“天子”, 也只剩这些用处了。 “开城。”过了许久, 司马颖终于道。 下面起了一阵动, 有人惊声道:“陛下, 只要逃出荆州,或可……” 话没说完,司马颖已经摆了摆宽袖:“你们都退下吧。” 像是从他的面孔上瞧出了什么不吉兆头,下面几人挣扎片刻,便逃也似的散的一干二净。 面对空的大殿,司马颖呆坐片刻,突然问道:“你今年几岁?” 殿中已经没人了,他身后的内侍一愣,突然跪了下来:“陛下!” “几岁?”司马颖又问了一遍。 “老奴五十有三……”那内侍是司马颖亲信之一,此刻像是知晓对方所想,哽咽的哭出声来。 “五十……可能知天命?”司马颖惨笑一声。他时年二十九岁,哪里还能等得到知天命的岁数? 内侍还想规劝,司马颖那张俊朗的面孔上,已经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:“也罢,总好过落于贼手。我死之后,天下安乎?不过早他一步。” 这声音中,透着让人脊背生寒的冷意。内侍哭的已经说不出话来,司马颖却站起身,径直向着殿中梁柱走去。 ※ “伪帝自绝了?”当城门开启,诸官献降时,司马越就知自家胜了。然而脑中设想的百般羞辱还未用出,就听到了司马颖自缢身亡的消息。 这多少让他有些失望。跟司马颖之间的争斗,持续了三年有余。从当初的邺城之战,到后来的两帝并立,其中凶险难以计量。如今挥霍了三万兵士的命,终于攻下坚城,除去了这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,却没法亲眼见见这个手下败将,怎能不让人扼腕? 不过失落只是一瞬,司马越立刻追问道:“伪帝可留下了子嗣?” “几位皇子也引鸩而亡。” 听到这样的答案,司马越的眉眼舒展了开来。如此也好。再怎么犯上作,他也是武帝的亲生儿子,由自己动手,未免落人口实。现在一家人畏罪自杀,岂不省事? “好!犒赏三军,班师回朝!”心中再无忧虑,司马越朗声道。 没有人,能同他争夺宰辅之位了。下来只要扫清贼寇胡虏,他便能坐稳这江山。可是志得意之余,脑中还有一个小小尖刺,隐隐生痛。洛城中的小皇帝,越发肆意妄为了,是个隐患。现在动手,还些仓促,要什么除掉他,才最为恰当呢? 权势就如冬衣,一旦裹在身上,就无法去。唯有拔掉那些针芒,才能活的安稳。司马越怎会不知其中轻重? 然而想是如此想,大军回返走到一半,就改了方向。只因之前逃出荆州的王弥,裹挟五万兵,扫了豫州。迫于无奈,司马越领兵驻进许昌,命苟晞平。只是苟晞再怎么用兵如神,领的也是一支打了半年仗的疲兵。面对穷凶极恶,人数又颇为不少的王弥部,只能勉力防守。两军就这么在豫州境内,僵持了下来。 ※ “大将军,兵马已经准备妥当,要攻信都吗?” 石勒并未立刻回答,而是举目看向帐外。寒冬已然过去,田间枝头也有了些微绿意。他们非但熬过了最难熬的子,还把原先的五千兵马扩大到了三万之众。冬之,不是打仗的时候,但是打起仗来,反而更容易收兵买马。只因石勒收拢的,都是些民匪寇,甚至攻下城池,还能从城中招募义军。 对于贫苦百姓而言,一直到夏收之前,都是难捱的鬼门关,青黄不接,极易死人。再碰上兵祸,除了投贼还能如何?更何况石勒的大军每每入城,都是杀官开仓,带不走的粮草,直接分与百姓。这样的小恩小惠,足以让青壮头脑发热,就连他羯胡的身份都不顾了,前来投军。 如此一来二去,这支队伍反而越打越大,若是能攻下信都这个冀州治所,说不定还要平数万人马! 当初狈不堪逃出魏郡,哪能想到今?在见过并州兵马的可怕之后,冀州这些守城的晋军,更显疲弱。望就像野草,风狂长。如今石勒所率之兵,竟然比汲桑那时还要多上几倍。一声大将军,当之无愧! 不过他并不足这样的功绩。打下了冀州之后,还是当投靠匈奴才行。有了官身地位,再来征战,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夺粮造反了。那些守城将官也许会投汉国将军,却不会对寇加以颜。 他已经听说了,邺城那个都督,也是羯人出身。凭什么他就能封侯拜相,而自己只能带着群泥腿子抢夺粮草?旁人能做到的,他自然也能! “将军?”见石勒不答,那属下不由紧张问道,“信都可有不妥之处?” 石勒冷哼一声:“哪有不妥?组织兵马,即刻攻城!” 不能再拖了。若是攻下冀州,杀了刺史,他这功劳,可比当打邺城还要大上数倍。还怕换不来汉国招抚吗?至于那群并州兵,早晚还有一战。下次,他定要分出个胜负! ※ “杀!杀!杀!” 邺城外的兵营中,杀声震天。这些入伍新兵,已经练了三月有余,每都是列阵练,片刻不得歇息。然而这样的劳,并未让他们生出倦怠之心,反而各个练得起劲。只因这军中,有促人拼命的盼头! 他们大多出身兵户,任是哪路将军来,都要强取人丁。莫说是青壮,就是老人孩童都有可能掠入军中。从军之后吃不穿不暖,还要兼任劳役,说不定主将一声令下,就填了城沟。当兵,真不如当个民!因此就连兵户,也多有逃亡,实在逃不掉了,也不会尽心打仗。十有八九是一冲就散,早早当个溃兵。 但是奕将军麾下,全不是这副模样。早在征兵之时,就有安家费发下。青黄不接的时节,多斗米就能救活一家老小,谁不心动?入了伍,一应吃喝,都有军中提供。若是好好练兵,有些胆气才干,说不定还能提拔成伍长,带领数名兵士。 而练兵,说到底也是为了保住命。那些将官说的清楚明白,各个也都跟小兵一起练,从未懈怠。没有克扣粮饷,没有欺辱折磨,看着这些跟自家一样,出身贫微的将官,谁不心动?若是能在战场上立下功勋,是不是也能同他们一样,领俸禄,置田宅,加官进爵?对于这些困苦了半生,寻不到希望的苦命人而言,实在是件极为可期的事情。 因此,就算营中再怎么苦累,也没人退却。相反,各个都盼着能早上阵。 一阵马蹄声响,由远及近。不少正在练的兵士忍不住扭头去看,马上被校官责罚,不敢分心。不过众人心中都知晓,这是奕将军回来了!广平的军,已经扫平了吗? “奕将军,这次又剿了一支匪军,实在劳苦功高啊!”王屏面带笑,喜赞道。 虽然广平郡不在魏郡范畴,但是终归属于奕延统辖。而且那里毗邻冀州,兵祸闹的厉害,能平定下来,对于魏郡也大大有利。 现在王屏已经相当悉面前这人了,知道奕延虽然面冷,但是对于功利还是颇为渴求的。粮草一事上,也毫不手软。练的新兵只有六千,粮草却足足讨去一万有余。这空饷吃的可着实不少! 不过在奕延展现实力之后,王屏反而安下心来。粮草嘛,除了他魏郡,其他平定的郡县难道不供应吗?打得仗越多,他肩上的力反倒越小,实在是越过越轻松。 面对这样讨好的笑容,奕延面上没有什么喜,反而皱眉道:“听闻冀州军,开始攻打信都了?”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