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是此刻放弃邺城,召回奕延,他会如何想?两人又要如何相处?那他说的决断,为的正是让奕延死心。用时间,用距离,用一切可以缓解的东西。把他留在邺城,是个极好的法子。若不是朝廷这任命别有用心,简直可以顺水推舟。 然而给他朝廷封号,把他拒之门外,孤守邺城。那份情,是否会转向相反的一面?的反面,从不是退让或者遗忘。而是恨。的越深,恨的越浓。 他还能信任奕延吗?也许在情动摇的一瞬,信任也就出现了裂痕。 梁峰背上生出了冷汗。以他的经验,又怎会不知自己如今的处境。他正在被一个不该引的人引,变得患得患失。这样的情绪,放在其他事上,也许无关轻重。但是放在并州,乃至自家基业上,立刻成了大患。如何选择,关系的又何止是他们两人? 肚里百转千回,却无一人可吐。过了许久,梁峰终于轻叹一声:“让伯远接旨。” 段钦和张宾同时一惊:“主公……” 梁峰没有让他们说下去:“我信他。” 奕延是他捡回来的,从一个懵懂少年,养成不败战将。是他绝不该怀疑的人。既然他不想因为那些情情毁了两人之间的关系,就应当回到最初模样。他信他,教他,用他,从未迟疑。 这份信任,才是破这险一局的最好手段。 张宾反应的快些,只是愣了一下,眼就亮了起来:“奕将军若真不会被权势眯眼,让他留在邺城,实乃良策!” 是啊,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处理方式了!看似分道扬镳,实际是埋入内部的楔子,只要发作,就会牵动全局!而这样的掩护,旁人恐怕也料不到,只会觉得自己计得逞,放松警惕。这样非但能蒙蔽司马越,甚至对战王浚时,也会多出几分胜算。试想两军作战,突然有人横一手,还是奕延这等级别的将领。结果会如何?不言而喻! 但是用这样的反间计,最关紧的是两人之间的信任。一旦生疑,全盘介休! 段钦也回过了味儿来,仔细想了想,也不得不点头称是:“奕将军和主公情分非同小可,这点东海王必然不知。若是接旨,局面就大大不同了!” “不过如此一来,当从邺城调回些兵马。”见段钦也点了头,张宾立刻接道。 若是奕延留在了邺城,他麾下的人马也就留在那边。可是这次他带去的,是并州所有骑兵。都留在那边,对州内防御就有了影响。至少要回一半才行。 而撤走这些兵,也会让外人觉得两人的关系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。对于奕延掌魏郡,乃至河北,大有好处! “虎营大半出自梁府,可以留给奕将军。”段钦笑道,“如此一来,就能让朝廷为主公养兵了。” 虎营是梁府部曲发展而来,人人都有军田可拿,忠诚度实非其他人可比。而那些匈奴别部投效的兵士,听得可是梁使君的命令,留给奕延反而麻烦。若是生出贰心,更是得不偿失。 “如此也好。”梁峰点头应下。 既然要做,最当做到极处。只是这信,写来仍有些麻烦。不知奕延,是否能忍受这样的安排。 ※ “将军!这朝廷任命,大有古怪啊!” 带着诏书的使臣,也来到了邺城。当听完朝廷旨意后,奕延麾下的将领都躁动了起来。怎么回事?要让将军离了并州?!虎营是什么出身,哪能忍这样的挑拨! 王隆当面就发作了出来:“当年我们被那司马腾卖往兖州时,朝廷怎地不管?!若不是主公救了我们,怕是不知在谁家种田呢,哪有如今?现在倒好了,打了邺城,不给主公,反倒要给将军,这可不安好心啊!” 王隆是和奕延一起入府的羯人,虽然鲁直,却也极为忠心。而队中其他将领,更有不少是邑户出身。还有那些对于佛子诚惶诚恐的匈奴降兵,哪个肯叛了主公? 朝廷与他们没有分毫恩惠,主公却是再造他们的恩主。让他们有家有田,给他们尊重荣耀,就连子嗣也能进学读书。孰重孰轻,是个人就能分的清! 面对群情奋的手下,奕延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:“此事主公必然会知晓,当静待军令。” 他的手掌,已经悄然攥紧。若是往,他巴不得立刻回到主公身边,然现今……也许,留在邺城更好些。那夜的主公所为,着实让他生出了怨憎。太过狠烈,太过决断,就连他都难以承受。若是留在主公身边,也许终其一生,他也只能当个心腹。备受煎熬,却无计可施。但是若离开些呢?不破不立,往那些,真的行不通了。 可是他有破局之心,主公会信他吗?若是信,当留他在邺城,掌河北一境。倘若不信,则会招他回并州,哪怕别扭无比,也不让他离的太远。 主公,会如何选呢? 下了手下百般抗议,奕延并不接旨,也没抗命,就这么把使臣留下,等待并州来信。而那命令,他没等太久。 主公命他留下! 当见到信的那一刻,似乎所有苦痛,都离远了几分。奕延长长呼出了中郁气。主公还信他,哪怕是这等时刻。 “将军,主公为何让你接旨?”何止是王隆,不少人面上也出了惊疑神。 “主公是让我替他守住邺城。”奕延淡淡答道。 这里面的圈圈绕绕,点透之后其实并不难猜。王隆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,然而奕延摆了摆手:“那些别部战兵,还是要带回并州的。你跟着回去……” “将军!”没等奕延说完,王隆就嚎了出来。这大大小小多少战,他一直跟在奕延身后,从未离开。现在怎么赶他回去? “并州需要骑兵。你担负守土之责,当多练些骑兵出来。”奕延没有给他反驳的余地。 这下,王隆闭上了嘴巴。这是将军信他,才付如此重任。只是独立作战,他真能胜任吗? 咬了咬牙,王隆大声道:“末将听令!” 他打过多少战,哪场不事关生死?守土,练兵,他还是能做到的! “如此,便接旨吧。”奕延长身而起,头也不回,向着关押使臣的房间走去。 第247章 拉拢 “梁子熙真的撤走了半数人马?”王衍端坐案后, 不动声的问道。 前去邺城传诏的黄门侍郎小心答道:“确是如此!当奕将军那架势, 下官还以为他要拒不应诏呢。谁料并州方面来了这么一手, 立时让他改了主意。” 这刘侍郎也是吓得不轻。当时到了邺城,刚刚读完诏书,就被那群凶神恶煞的羯胡软了起来。他还以为这群军汉识破了朝廷的想法, 要杀了他,当做没收到诏书呢!谁料茶饭不思,心惊胆战等了几,情况就有了变化。两方像是因为什么撕破了脸,大半骑兵都被并州召回, 还拉走了不少财物, 就给奕将军留下了个空架子。 奕将军二话不说, 接了旨意。虽然面难看的要命,但是终究没有伤人命, 还算客气的把他送了回来。这显然是司徒的离间计起了作用! 座上, 王衍也抚须微笑道:“刘侍郎此行辛苦, 真是替朝廷解难啊。” 事到如今, 局势已经极为明朗了。梁子熙怕是不想舍弃这个心腹羯将,想要让他拒旨,回到并州。但是被权势所惑,奕延还是留了下来,而且只守住了身边亲信。旁的兵士,全部被并州方面夺了回去。这下要钱粮没钱粮,要人没人,成了支孤军。这样的孤军,自然要好好利,才能为己所用。 先拨钱粮入邺吧,要把那群羯胡全数拉拢过来。梁子熙这些年屡战屡胜,可谓出尽风头。其中大半战役,都有奕延的姓名。这样的勇将,怕是不亚于东海王心腹大将苟晞。若是这样的将才,听了他的命令呢? 如此一来,魏郡太守也当选个可靠之人了。只是思索片刻,王衍就定下了心思,笑着送走了刘侍郎,随后提笔,去信荆州。 ※ 被洗掠过的城池,想要恢复元气,需要的时间绝不会短。更何况还是邺城这样,三年内被劫了两次。城中百姓,哪个不人心惶惶?可是这段时,仍旧滞留城内的住家,却明显觉出了与往的不同。 这群如虎似,面目丑陋的骑兵接管了城池,但是一反常态,并未趁寻衅。相反,被抢走的妇人原封不动送回了家中。那些房屋焚毁的,也被安排了其他去处。还有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官吏,有条不紊的开仓放粮,赈济饥民,掩埋尸体,赐药防疫。以难以想象的速度,安定了一城人心。 邺城是成都王司马颖的故地,百姓其实受司马颖恩惠极多。对于那个悭吝怯懦的东燕王司马腾,本就没什么好。现在换了一帮人治理,简直像是重回当。大之后,需要的正是这样润物无声的呵护。因此就连被贼匪吓破了胆子的百姓,也慢慢接受了城中驻扎的兵马。谁让这些人,本看不出兵痞的样子呢? 如此拖了半个多月,临近正当,才有新任魏郡太守上任。 “没想到奕将军还有安民之才。”原本以为邺城定然一片藉,民不聊生。谁料见到的是这么副景象,王屏颇有些意外。要知道,他可是做足了心理准备,才走马上任的。若不是为了从叔,怎肯接这样的烂摊子? 王屏也出自琅琊王氏,只是名气远远不如王衍心的弟弟王澄,或者从弟王敦。只是他有自知之明,对于王衍十分奉承,更是摸透了对方喜好。也正因此,才得了王衍举荐,先于两人出镇地方。不过这魏郡太守,怕是不怎么好当。 窜不止的匪寇就不说了,还有局势岌岌可危的并州和幽州在侧。若是一不小心,说不定还要搅入战场。王屏是真巴不得一辈子不管政事的,但是郡守这名头,又如何肯弃?好在王衍说得明白,让他一力拉拢好这个羯将,自能守住邺城。 这话,还真是在理! 奕延看着这新任太守,目光不由又冷了些:“王太守言重,这些都是军中佐吏所为。若是太守看得过去,也可任用。” 这话,是谦让,还是为部下讨封?王屏皱了皱眉,不过很快笑道:“这个自然。本官初来邺城,还要与将军一起,维持冀州局面。” 都是些小吏,用就用了。反正邺城之前被屠戮一番,本凑不齐太守府班底。他自己带了些心腹,擅长清谈谋略的很是不少,擅长理政的,未必很多。既然这人邀功,赏些无妨。 奕延点了点头:“之前守城诸军阵亡过半,还当多置兵马。粮饷军资,还要拜托府君。” 听他把“太守”换成了“府君”,王屏的眉眼更加舒展。这是急于扩大势力啊。也是,之前奕延在并州领多少人马。到了邺城,只剩下区区两千骑,怎能受得了?而且河北防务颇为重要,说不得还要出兵各县,剿匪平。兵马也是越多越好。 “奕将军自可安心,这些本官都会向朝廷进言。只要能平定一州,钱粮都是小事。”大包大揽,王屏应了下来。 “多谢府君。”奕延谢道。 王屏微微一笑:“马上便要正旦,我也会设宴犒劳有功之臣,还请奕将军赏光。” 这就是拉关系的第一步了。奕延面上毫无变化,只是点头称是。王屏心底冷哼一声,难怪梁子熙会怒到与这人断了关系。这胡狗面恶心冷,哪里是容易结的?不过人总要有些弱点,只要舍得下本钱,总能换来对方忠诚。 两人就这么虚言了几句,王屏才使人送客。看着早就被抢的空的邺都殿,他微微叹了口气。这烂摊子,收拾起来还不知要多久。待到正旦之后再慢慢折腾吧。 “将军,吏人已经入了太守府,接掌各项政务。”军司马江应低声禀道。 奕延点了点头。这次从并州送来的官吏,已经尽数编入军中。趁着朝廷派遣的太守未到,先一步接掌了邺城上下的政务。一旦有了条理,旁人想替代,要花费的功夫可不会少。那些习惯了清谈,不务正业的士人,哪有这样的力?多半是顺水推舟,当做人情送出了。 这些升斗小吏看似毫不起眼,但是没了他们,政令甚至都无法通达。而这次朝廷派来的,还真是一个想要拉拢重用他的庸人。这点,张参军并未料错。如此一来,军政民政都尽在掌握,这邺城终归还是在主公手中。 “即刻征兵。邺城现在不便于屯田,要从粮饷上想些办法。明年开,我便出征剿匪!”奕延冷冷道。 一城之地,还是太少。奕延并不放心都用朝廷人马,自然要征募新兵,好好练。河北遭兵祸的地方实在不少,先前王浚已经下冀州数城,他也不能落在后面。要在两州开战之前,先僻出一块隔离带才行。 江应飞快点头:“下官晓得。听闻太守要在正旦设宴?将军还要多加防备,以免军心动摇。” 谁能保证这些当兵的,不会被醇酒、美人、金银花了眼?若是虎营军心有变,事情就麻烦了。 谁料奕延毫不在意:“无妨。王屏并非主公。” 也许这世上,没人能如主公那样,对待他们这些卑之人。即便掩饰的再怎么妥当,面对奕延时,王屏神态之中,依旧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厌恶,本掩饰不来。虎营中,所有人都出身贫寒,不是邑户奴仆,就是民降兵。这些人在一生之中,也许未曾得过旁人尊重。没有身份,没有地位,甚至衣食温都岌岌可危。 而主公,给了他们一切。谁囊中,没有几枚勋章?谁名下,没有几亩军田?钱财,女人,这些终归都是身外之物,若是没了尊严,又与乞食的野狗有何区别?人一旦站起身,想要再跪下去,就难了。 更可况虎营中羯胡数量不少。对他这个统军之人还如此高傲,王屏会真的折节收买?恐怕只是做做样子,给些恩赏罢了。 只可惜,他们从不是那些疲弱卑微的军汉。 听到奕延这话,江应也松了口气,又细细禀明了几件事后,便退了下去。 奕延没有马上休息,而是点上烛台,摆开笔墨,记录今做过的事情。原先作战时,他就要总结战事得失。这是主公教给他的。现在虽然有江应在侧,但是民政方面的事情,还是要有所过问的。好记总是比不过烂笔头,这些繁琐,也当一一记清。 做完这些功课。他放下笔,犹豫了片刻,伸手打开了摆在角落里的木盒。盒中,躺着一枚玉佛。佛祖身居莲台,结跏趺坐,狭长双目微微闭合,摆出结印姿态。那玉佩并不很大,但是雕刻细无比,就连佛身上的丝绦衣褶都纤细柔软,清晰可见。更别说,那迥异于当时佛像的俊美容。 马上就要正旦了。他当送礼贺岁,守在那人身边的。可是今岁,这雕琢了一年的礼物,还能送的出吗? 坐在案边,奕延一动不动的看了半晌,最终轻轻掩上了盒盖。 第248章 元会 并州去岁未曾召开元会。司马腾弃州而逃, 晋孤悬匈奴铁蹄之下, 谁还有心思贺岁?加之去岁正旦食, 更是给这一年平了许多不吉彩。 然而今年元,晋全然换了番面貌。 一大早,爆竹的焦烟味儿还未彻底散去, 刺史府大堂就座无虚席。鼓乐鸣奏之后,便是诸官献拜。今,并州六个郡国,来了五位守臣。这些二千石大吏,面对座上之人, 依旧毕恭毕敬, 献酒贺岁。 上太守崔稷, 乐平内史温峤,太原令葛洪, 新兴太守续咸, 还有新任的雁门太守郭刑, 各个都是梁峰一手提拔。只是短短一年, 除了西河国一地未复,并州四境皆安,实乃惊世之举。 大堂正中,梁峰身着一袭青朝服,端坐主位。这是五时朝服中的服,泽较冬黑朝服要鲜亮许多,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。然而头顶进贤梁冠,间银印青绶,则为那俊逸面孔,了十分威仪。 温峤喝完了杯中椒柏酒,朗声道:“去岁乐平增户五千,垦荒千顷,置屯兵二千人。岁在三元,愿为使君贺。” 并州的元会,跟其他地方不太相同。除了贺岁之外,还要禀报一年的政绩。温峤这一年做出的成绩不小,现在一样样说来,也分外的响亮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