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子,不是同道中人。 他永远也不会跟他们一起纵酒狂饮,服散谈玄。他甚至不能推崇自己这套“名士”作为。他不想自己,更像乐广,像裴頠,像那些风姿绰绰,却又一心国事,死于朝堂之人。他们心中虽有老庄,但是儒者使命,从未消散。 这样的人,不会为他所用。 王衍已经五十岁了,到了知天命的年龄。他一生都在朝堂,为着高位步步钻营,没有人比他自己需要什么,又有什么能为自己所用。 他身旁这些人,从王澄到王敦,从谢鲲到胡毋辅之,无不是他巩固权位的手段,是他控制司马越的棋子。也正是因为这样巧妙的投其所好,引领士林,才能让他坐上司空这样的高位。 而面前这个年轻人,永远不会是自己阵营中的人。甚至永远无法讨司马越心。这样的人,是不能立于朝堂的。 但是朝堂之外呢? 在远离洛,在抵御匈奴的前线呢?这样的人,却比那些夸夸奇谈之辈,要让人放心。 王衍不傻,相反,他自幼聪慧,天赋过人。他只是喜权势,热名望,只是贪图自己能够拿到的利益。而想要保住这些,一个稳定的朝廷才是关键。若是天子暴毙,国朝沦丧,他这个司空,又能拿到什么好处呢? 此子不可用,但是放在并州,未必不行。 只是瞬间,王衍长长的凤目就舒展开来,笑着对梁峰道:“今得见,方知子熙实乃情中人。来来,今不谈俗事,饮酒行乐方是要务!” 这样的评价,不算低了,可是梁峰心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。他能看出,王衍并不喜自己。他的眼中不曾有重视,也不曾有欣赏,只是如同看一件美器物一般,淡漠安然。其实当面对这群人时,梁峰就知道自己走不通的。他和他们没有任何神上的共鸣,也不会有任何理上的认同。而这,不是能装出来的东西,就算合,也未必能打动对方。 就像缘木求鱼,问道于盲。 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未曾伪装自己,大大方方表现出了与他们相异的地方。与其藏拙,不如些锋芒。一个人可以无趣,却不能无用。至少他在上,在并州,还是个可用之人。而这,对于梁峰也足够了。这样的朝堂,他一也不想多停! 保持着淡淡的笑容,梁峰坐在这群酒鬼狂徒之中,看他们高谈阔论,长啸雅奏。偶尔应答两句,不偏不倚,不焦不灼。如同隔江观火。 因疲劳产生的虚汗冒了出来,和酷暑炎一起,打了裹在身上的衣衫。 第190章 诘问 离开司空府时, 暮已经低垂。倒不是宴会结束的早, 而是梁峰提前离席。 平心而论, 王衍极会享受,品味又高。莫说酒菜,就是案上摆的餐具器皿都华美异常。大盆的窖冰放在廊下, 俏丽的侍女打扇消暑。乐伎演奏始终不停,助兴娱乐更是层出不穷。 赋诗高歌,玄谈妙赏,在座诸人都是各种好手,说到妙处, 还会齐齐抚掌喝彩, 豪饮长啸。这样的气氛, 就算是再冷淡的人,都会被染鼓动, 乐不思蜀。 可是在司空府, 在洛城之外呢?荆州已经成了一团, 伪帝大军正在步步近。翼州反贼势大, 围困邺城,战不休。司州、并州还有匈奴虎视眈眈,刘渊那老贼指不定何时就会发兵攻晋。 山河破碎,存亡一息。这样的情况下,他们还能玩的如此开怀。冷眼旁观,简直让人齿冷。 为了今的目的,梁峰是能忍的。然而当有人提议服散行乐时,他终是变了脸。也不顾失礼,提前告退。 “府君小心!”崔稷见梁峰步下虚浮,连忙上前一步搀住了他的手臂。 此刻,梁峰已经说不出话了。体内有些东西不住翻滚,他向望臣服。距离戒断还不到半个月,如何能抗拒这可怖的心瘾? 只要他应一声,王衍立刻会送上寒食散,周道细致,唾手可得…… 指甲狠狠陷入了掌心,梁峰强撑着迈步,向牛车走去。等到坐入车中,他停都不停,立刻发问:“你看出王司空的用意了吗?” 问题没头没尾,但是崔稷答的飞快:“是考校,看府君是否堪用。” 在宴上,本没有崔稷话的余地。祖父的大儒名头,对于那几位出身儒门世家的高士而言不值一哂。谁会搭理这个寒门鄙子?不过也正因此,让崔稷多了不少观察和思索的时间。如今梁峰问出,他自然能随口而答。 是了,这是王衍刻意的考校。若非如此,庾敳等陪客,如何能问出那般尖刻失礼的问题? 这已经不是对于学识和才干的探查了,更多则是观看梁峰的态度和情,看他是否能为自己所用。 “用在何处?”梁峰半依在凭几上,继续道。 “……不会是朝堂,府君非东海王所喜。”崔稷声音沉甸甸的,如鲠在喉。 若是论治国理政,眼前这人绝对是百年难见的良才,莫说秩比二千石,三公也做得!然而对于东海王而言,这样的人讨喜吗?只看王衍和他身旁那些洒逸士,就知道答案。加之招他入京,应当是天子本人的意思。司马越会把他留在京中的可能微乎其微。 既然如此,为何还让王衍来考校? 梁峰低低的笑了两声:“那就是为了并州事……” 脑中嗡嗡响,梁峰仍旧不甘的翻捡着所剩无几的理智。不会让他入朝堂,又找他来面试,最大的可能,就是并州的人事安排。司马腾已经去了邺城,并州如今主政者从缺,始终不是个办法。这样的高位,本应让司马族裔,或是哪个高门子弟来担任,但是匈奴闹的如此厉害,万一失守,洛岂不危矣? 而晋解围的消息,恰逢其时。恐怕也是因为这个,才会让天子留意到自己。那么入洛的最大可能,就是擢升他的职位! “可惜东海王挡在前面,常朝时怕是还会为难。”崔稷低声道。 天子属意,司马越就会应允吗?而且今赴宴,实在算不得愉快,若是王衍在背后说些什么,事情就更加难办了。 梁峰低声了口气:“这两,你再去谈谈风声。等到入朝之时,好做准备。” 见梁峰头冷汗,崔稷忍不住道:“府君还是先歇息一下吧。等回官邸之后,让姜季恩好好看看。这些劳心之事,尽可给下官来做……” 梁峰无力的摆了摆手,也不多言,倚在了凭几之上。 回到官邸之后,由姜达诊脉艾灸,又灌了一剂药汁,梁峰就带去强制休息了。今的症状,其实更多是心瘾发作,药石能起的作用相当有限。熬过这段瘾头,也就好了。 可是话说的简单,躺在榻上,却不是个滋味。被起的药瘾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,让梁峰不得安睡。翻来覆去躺了一个时辰,安神香才缓缓起了作用。神智昏昏,他跌入了梦乡。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。黑暗中,有个如同巨蟒的活物贴在了身侧,紧紧束住他的膛。那力度太大,太猛,的他不上气来。梁峰想要挣扎着摆,可是困住他的东西分毫不愿放松力道,相反,的越来越紧。粝的触随之而来。那不像是蛇鳞,滚烫坚实,一寸寸按他光的膛。温热的鼻息在耳,让人脊背颤栗,寒直竖。 然而那觉,并不糟。在腹中徘徊的燥热,开始随着按蠢动,堆叠翻涌,着了魔似得寻找着宣的出口。那似乎是药瘾,又似乎是其他东西,让人罢不能。 不知何时,梁峰伸出了手,用力抓住了藏在黑暗中的事物,他想让它拥的更紧,的更狠。直到那粝按上了柔软的下腹…… 在一声惊悸的低中,梁峰醒了过来。身大汗。 “郎主!你做噩梦了吗?”青梅扑到了榻前,她的声音里净是惶恐,就连小小的身躯都抖动了起来。 梁峰没有回答。嗡嗡作响的杂音并未散去,他两眼中甚至都看不清东西,只有黑的影和白灿的闪光。可是有什么在悄声呢喃。那声音告诉他,守在前的人,不对。他需要的,是梦里那个! 牙关格格,梁峰闭上了双目。体内那些挣扎不休的东西,似乎换了个方向。贪婪的渴求,悭吝的攥握,毫不计较那快究竟来自何方。就像他至今无法摆的心瘾一般。 只是病态。梁峰在心底低声告诫自己。总有一天,它们会消失不见的。 总有一天。 不知过了多久,梁峰才缓缓开口:“取件新衣来……” 青梅哪敢怠慢,立刻寻来温水和干净里衣,帮主人擦身更衣。汗的衣衫了下来,就像被剥除了第二层皮肤。随后,干净柔软的布料,再次包裹周身。 梁峰力的躺在榻上,闭上了双目。 ※ 东海王司马越的居所,是如今洛城中最豪奢的宅邸,若论起致华美,怕是被抢空的皇都有所不如。 王衍端坐在主宾之位,目光扫过室内的锦帐玉屏,把贪羡在了眼底。这样的生活,何尝不是他向往的?只可惜,想要走到这步,还需几分努力。回头要安排王澄、王敦出任州府了。唯有他们兄弟三人都立足高位,琅琊王氏,方能于司马氏共享这天下。 对面,司马越摆出了一副温和笑脸,开口道:“烦劳司空出面,不知昨之宴如何?” 王衍的名头极大,又神姿高彻,风逸非常。司马越待他甚厚,不只是因为他能引来更多贤才异士投效,更是因为王衍本人的气度让司马越重,甚至到了为之神的地步。也许是因为自身才华和风采的欠缺,才让他衷情于这种名士效应。 王衍自然深知司马越的心思,在他面前,也永远是一副风轻云淡,洒不羁的样子。轻轻摇了摇手中麈尾,他淡淡道:“昨酒足,又与众人谈玄入夜,着实酣畅。可惜新客拘束,未能尽兴。” 这话没有一字贬低,但是司马越听在耳中,却皱起了眉头:“之前还听人说,那人才华横溢,高绝逸雅,怎会如此?” “姿容气度,是万万挑不出错的。但是此子循规蹈矩,又深谐佛法,终非吾辈中人。”王衍意味深长的说道。 这下司马越沉下了面孔:“那明觐见,岂不麻烦?” 只是听王衍说这两句,司马越就对明天要见的人失去了好。他也清楚小皇帝很可能暗自盘算着拉拢人马,若是那梁子熙反投了天子,还留他何用? 王衍却微微一笑:“非吾辈中人,却也未必不能为太尉所用。只要远离朝堂,又能有什么作为?只需明上殿,看他是尊不尊天子,就足能定夺。” 这话说的含糊,但是话里的意思分明。如果梁峰自己投了天子,那万事介休。反过来,如果他能看清朝中局势,向司马越俯首。用上一用,也未尝不可。左右都是恩赏,让天子来,不如让他这个三公之首来做。 司马越倒是没想到王衍会如此说,沉片刻才道:“可若是得了一州,背心所向,岂不麻烦?而且梁氏基太弱,听闻之前与太原订婚,却闹得新妇未嫁即逝。如此浮萍,如何平定一州?” “正因此子毫无基,才需依附擎天之树。否则投了他主,又如何为太尉尽心?”王衍这次可没客气,直言道。 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同姓却不同支,两家也相当有竞争意识。武帝在时,太原王氏占了绝对上风,王浑一脉受尽恩宠。而现今,他则代表琅琊王氏站在了这个位置,比王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若是可能,他自然希望本家保住如此地位。王浚那个幽州都督,就让他十分警惕,再来一个亲族助力,可不是他愿见到的。 这倒是个崭新思路。司马越不颔首:“司空所言甚是。是忠是,可用与否,还要殿上才能辨出。唉,陛下年幼,总是易被人挑拨,还当任人为贤才好。” 话说的光明正大,但是真正想法,在座两人都心知肚明。 王衍漫不经心的摇了摇手中麈尾:“太尉勿忧,我这里到还有两人,才逸出众,可堪一用……” 也不管那个姓梁的了,王衍大大方方推销起了刚刚笼络到手的“贤才”来。 第191章 陛见 天还未亮, 牛车就驶出了官邸。今是常朝的子, 也是上太守的陛见之。按照规矩, 百官应在清晨进入廷,参加朝会。此刻空的大街上,多出了不少车架, 沿着铜驼大道向阊阖门而去。 在徐徐前进的车驾旁,崔稷策马相随。这些天,他也没有偷闲,很是拜访了一些相之人。以崔稷拥有的人际关系,当然不够格攀附公卿朝臣, 但是哪个官员家中没有幕僚客卿?这些掩在参天大树之后的寒门子弟, 才是他的目标所在。 一番打探之后, 崔稷得到了与之前推断相同的结论。朝中想要指派新任并州刺史,但是人选一时定不下来, 就让小天子了句嘴。也正因此, 梁峰才得以入京。 这可是极难得的机会!若是晋升刺史, 府君立刻能执掌一州之地。就算是跟匈奴争抢, 也不会落在下风。而地盘扩大之后,上的新政也能向其他郡县推广,人口、军力乃至财富都会进一步增加。更重要的是,刺史已经不是单纯的守臣了,若是再加将军衔,就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,碰上王浚,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了。 而想要擢升这样的高位,最要紧的一点,就是获得当朝太尉的支持。没错,是司马越的支持,而非天子的。理论上说,所有官职都该是天子亲封,但是今时不比往。朝中大小事务都掌控在司马越手中。若是越过他,投靠天子,莫说是刺史,怕是连现在的太守职位都保不住的。 因此崔稷在探明消息之后,就三番四次叮嘱梁峰,让他在殿上表现出应有的姿态。这可是关乎大局,容不得多想。 然而此时此刻骑在马上,崔稷心中忍不住翻腾起来。一眼望不到边的铜驼大道正前方,是高耸巍峨的闾阖门,所有朝臣的车驾都如同向那城屈膝的蝼蚁。他们正走在洛城的中轴之上,即将进入王朝最核心的殿。就连他这个没有资格上朝的人都开始动起来,真正面对天子,得到他的恩赏和嘉许时,又有几个人能保持理智? 若是一不小心,出了岔子,又要如何是好? 闷热的晨风吹在身上,让崔稷背后冒出一层细汗。就连这漫长的道路,也显得艰难起来。 由于不是正旦或冬至这样的大朝,作为廷正门的闾阖门并未敞开,所有朝臣都要绕过正门,从掖门入内。在门前,竹帘被挑了起来,梁峰在亲卫的搀扶下,步下牛车。 身穿绛朝服,头戴进贤两梁冠,假铜印墨绶,持象牙芴板。在这么一身打扮的映衬下,只是立在原地,就让人觉出风度仪态。 崔稷那悬着的心一松,低声道:“府君还请谨慎以对。” 微微颔首,梁峰迈步踏入了门。此刻天已经微亮,隐隐能看清楚内的格局。这种常朝,入觐的人并不很多,各个板着面孔,一副肃然模样。这样的气氛下,梁峰也不便随意观望,跟着众人一起来到了阶下。 由于当世跪坐的习惯,上朝是不许穿鞋的。所谓“剑履上殿”,是曹那样的权臣才有的特殊待遇。只着白袜,踏在冰凉的石板之上,梁峰侯在殿外,静待传唤。 这一等,就是小半个时辰。站得两腿都要发麻,殿内才传来了内侍的呼喊:“宣上太守梁丰觐见!” 没有丝毫怠慢,梁峰趋步入了朝堂。“徐行为步,疾行为趋”,所谓趋步,就是迈着小碎步急行。这是参见尊长,尤其是君王时必须的礼节。不过走起来,未必好看,尤其是那些身材胖大,年迈体衰之人,难免生出矫造作之。 不过梁峰并未如此。博大衣袍随着疾行簌簌摇摆,只得一握的纤摇曳如竹,宛若踏风孤鹤,他来到了御阶之下,俯身而拜。 “臣上太守梁丰叩见陛下!”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