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峰却摇了摇头:“有此想法的,应当非止梁某一人。还请中正问问士族之中,可有人愿留下?如今上庠序重开,还有书馆。等到后与匈奴开战,更是需要良才治理地方。若是有愿意留下的,梁某当扫榻以待!” 开书馆的事情,王汶是知道。但是这么短时间,连庠序都重建了,他还真没想到。只是沉片刻,王汶就点了点头:“也罢,我替你问问。只是能否留人,还要看运气。” 这是大实话。若是真一心为国,恐怕不会跟着大军撤退。不论是晋还是邑,都急需人才。但是话说回来,上如今还未直面兵锋,一路上开垦的官田也在众人眼中。再加上庠序和书馆,说不定真有人愿意留下。 要的就是这句话,梁峰深深一揖:“多谢王中正!” 看着面前男子那副处变不惊,端方有礼的模样,王汶捻须颔首,这样的心做派,才是他王氏可以下嫁亲眷的良婿。想了想,他道:“我那侄女,也随行军中,我去唤她出来见你。” 说着,他便招来侍女,到后面营帐唤人去了。没想王汶会这么做,梁峰不由一怔,不过此刻推拒,不太妥当。此时招呼亲眷相,乃是表示亲昵的做法,哪能当面拒绝? 谁料不大会儿功夫,那侍女又转了回来,低声对王汶说了些什么。王汶眉峰一挑,苦笑着摇了摇头,对梁峰道:“我那侄女两前生了病,如今面容憔悴,不便见客。还请子熙见谅。” 没想到小姑娘居然生病了,梁峰连忙道:“可需小子唤人来为女郎瞧病?” 王汶摆了摆手:“子熙勿忧,不过小恙。等到安顿下来,再好好调养即可。” 既然王汶都这么说,他一个外姓人,也不好再掺和了。又闲聊几句,梁峰便告退出了营帐。 看着一座挨着一座,简直能排到天边的营帐,梁峰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。这样的迁徙,不知在西晋末年还要出现几次?当这些衣冠尽数南渡之后,留在北地的百姓,又要如何自处? 也罢,留不住的,就不要多想了。还是多安顿一些民,更为重要。只盼这些惯食民脂民膏的朱门之中,能出几个血之人吧。 隔,不见头尾的大军,向着井陉进发。两万大军,连同近一万户百姓,通过太行山的崎岖陉道,离开了并州。 第152章 “司马小儿终于逃了。逃的好!”大殿之上, 刘渊扔下手中信报, 哈哈大笑。 这可比他想象的, 要顺利太多了。自从拓跋猗迤死后,他就命令麾下众将全力攻打晋,本想围城打援, 或是把司马腾困在城中,谁料这个贪生怕死之辈,竟然就这么逃了,还卷走了王、郭、孙、温等并州著姓。光是这次大撤退,就能让并州空上大半。没了刺史, 没了那些占据并州的实际统治者, 留给他们的, 就是一块无主之地。军心民心一落千丈,再打起来, 就不是之前的模样了! 这也是他没有派兵攻打那支队伍, 而是衔尾追击, 一路把他们赶出并州的原因。比起那些让人眼馋的钱粮, 战略上的布局更为重要。 “王上,可要派兵攻打晋?”一名臣僚出列问道。 “不急,还是围城,先打邑!”刘渊道。 晋毕竟是大城,如今主帅逃亡,肯留下来的,也是些哀兵,并不一定好打。不如先攻下邑,破坏两城之间的掎角之势。这样一来,晋便成了孤城,不论是围困还是打援,都更轻松。 想了想,刘渊又道:“之后攻城略地,先绕开邬堡田庄,只占城池。那些高门豪强留下来的人,心思难定,也许能为我所用。” 就像之前的新兴郡太守孙志,就早早投靠了汉国。那些高门留下族人看守田庄,未必没有见机行事的意思。天下大之时,他们才不会为国朝尽忠,不过是各自为政,谋夺利益罢了。至于有兵有钱却没身份的庶族豪强,更是热衷投机,只要许以官爵地位,未必不能收买。如果现在就打,非但耗费兵力,还有可能把这些人到晋国的怀抱,得不偿失。 只是如何处理汉人和匈奴人之间的关系,要好好思虑一番。 还有上…… 刘渊长身而起:“打下邑之后,便发兵上。今冬之前,一定要攻下几城!” 为了稳定军心,他已经许久没有派兵前往上。一年过去,关于佛子传言淡了下来,就连被他圈的那些兵士,也在几次大战中损耗殆尽。如今司马腾出逃,又途径上,估计也会造成不小影响。可不正是攻城略地的最好时机? 上乃并州咽喉,是万万不能放弃的! “臣等遵命!”殿下,唱喏声轰然响起。 看着兵强马壮,气势汹汹的刘氏子孙和匈奴大将,刘渊只觉心澎湃。天命所归就该当如此!区区鬼神事,何足惧哉! ※ 郡府之中,一片兵荒马,各部职司都在忙于案牍。东赢公兵马过境,虽然没有耗费多少钱粮,但是留下的是足足两千户百姓,后续还有更多人携家带口,向着上而来。这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,光是安置就要费尽心思。上的民收容也和别处不同,要登记造册,开垦官田。只是勘合黄册,就足以让人焦头烂额。 “温录事,这些是新呈上来的书报。” 下面小吏递上另一叠文书,温峤头也不抬:“放下就好。崔主记回来了吗?” “还未,仍在后堂议事。” “若是下衙,立刻报我。”温峤简短吩咐道。 面对这个年方十七的新任录事史,小吏也不敢有丝毫怠慢,赶忙应诺。这可是高门贵子,绝不是他能得罪的。 温峤不再理会他人,继续奋笔疾书。几前,东赢公出并州,他也跟随大军来到上。但是与族人不同,他并未选择通过井陉,而是留在了这里,出任郡吏。 这个选择,出乎了很多人的预料。出身太原郡望,温峤的父叔六人以“六龙”并称于世,他本人更是聪博学,风仪秀整。这样的身家才华,若是参加品评,定然是灼然上品。就算入京,也能以清要之官起身,而非蜗居于上一郡,当这么一个录事史。 可是温峤留下来了。身为祁县人,匈奴来犯之时,温峤见识过那些凶神恶煞的胡虏。京陵被屠,惨嚎之声传出数里,吓破了多少人的胆子,也让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。大丈夫当济世安民,平定国,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惨遭屠戮?然而掌管并州之人,却像是瞎了聋了,本没有胆量为之拼上一拼。只是几月,便东逃而去。 身处逃亡的大军之中,目都是惊惶士族。没有一个人,想要为并州做些什么。相反,人人都在考虑如何安置族中私产,又在何处定居。似乎他才是那个不分轻重的异类。一直到了上,他才发现一个与身边之人截然不同的人。 收容民,修建邬堡,开垦官田,甚至建了书馆,修了庠序。上一郡,跟并州所有地方都不相同。这里没有颓丧惊惶,没有懒政避战,每一处,都焕发这然生机。因此当王汶提起留任一事,当那位品貌卓绝的府君亲自来到面前,一揖到地时,温峤心动了。 此人怕是不逊于自家父叔,就连名噪一事的姨丈刘琨,怕都多有不如。因此温峤没有听从族人安排,执意留在了上,出任郡府录事史。官不大,活也极多,但是温峤干的十分仔细,只因他信,这些能救助更多百姓,能让上一地,不至于像祁县一样,落于贼手。 而这,远比避祸出逃,要合他心意。 笔下不停,他飞快处理着一份又一份文书,毫不懈怠。 ※ 后堂中,梁峰盯着面前的舆图,皱紧了眉头:“匈奴并未追赶上来,而是兵临邑,恐怕要先下一城。” 司马腾逃的干脆,并州腹地可算是陷入了绝境。晋城坚,易守难攻,邑只是个小城,若想破坏两城之间的掎角之势,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先攻邑。邑一破,晋就要孤悬,也切断了从上通往晋的道路。只要有点战略构想,都不会放手。 那么,要救邑吗? 这个问题在众人心中打转,但是救还是不救,实在难以决断。 “邑距武乡不到百里,就算全是步卒,也一可抵。若是邑失守,上可就不安全了。”崔稷沉道。 “祁县也被攻占,从那边到涅县,也是一路程。若是从西河国发兵,抵达铜鞮照样只需一,到屯留、长子也不过两。”段钦长叹一声,“如今上全境皆处于兵锋之下,怕是哪里都不安全。” 段钦说的是大实话,如今上已经跟匈奴汉国的地盘全面接壤,除了西河国,太原国两线之外,还要防备从司州来的攻击。若是匈奴从蒲子发兵,也能直高都,夺取轵关陉和太行陉,甚至危及梁府,又哪里谈得上安全? 没了司马腾在前面挡着,这简直是一把糟糕到极点的烂牌,让人避无可避。 “吴将军如今手下有多少人马?”梁峰开口问道。 吴陵道:“三千六百,不过有大半新兵,尚未上过战场。” “潞城呢?”梁峰扭头问奕延。 “军中共有两千五百可战之兵,还有骑兵一千二,屯兵四千。府中也有近四千兵,不过辅兵居多。”奕延飞快报上了数字。 加起来,足有一万多了。这个数字,去年是想都不敢想的,但是今年却觉明显不够。匈奴号称有兵十万,跟司马腾打了一年,就算打掉两万三万,也还是个不可小视的数字。可是他手里,一大半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。若是刘渊派兵数万攻打上,他们能守得住吗? “屯兵全面备战。武乡、涅县、铜鞮暂缓冬耕,收拢百姓进入邬堡,囤积粮秣兵械。潞城、壶关、泫氏抓紧耕种,新收民全部投入生产。还有高都、襄垣、屯留、长子四县,作为缓冲带。伯远,你务必要拒敌于门外!” 三个战略圈落在了舆图之上。最外围是战区,中间是缓冲区,核心区则是潞城、壶关两个重镇,以及周遭的几条陉道。上十县,没有一处可以放松,唯有把敌人解决在缓冲区外,才能保住一郡安定。若是任由敌兵攻到了潞城边,恐怕好不容易留下的民,立刻要烟消云散。 这个战略构思相当明确,奕延立刻道:“属下晓得!” “吴将军分出一半兵马,分散在各个县城之中。若遇攻城,便坚守城池。若有机会,则出城伏击。”梁峰又道。 “末将明白!”吴陵对自己手中的兵力也极为了解。守城是绰绰有余,但是野战恐怕真不太好办。不如主力防御,还能监视各城县令,让他们不得弃城投降。 “至于邑……”梁峰看着地图良久,终于长叹一声,“今冬怕是没有余力,再等等吧。希望邑守将,能够撑到开之时……” 等到开之后,另一批新兵就能训练出来了。兵力翻倍,才能跨出上,援驰邑和晋,在这之前,他实在是有心无力。 只盼邑守将,能够撑得久些吧。 第153章 令狐况背靠在城楼上, 大口的着气。十月天, 北风呼啸, 入的每一口气,都似带着冰碴,刮的咽喉生痛;呼出的每一口气, 则蕴浓浓血腥,让人直作呕。只是坐下片刻,身体里的力量就消散的无影无踪,唯剩漫无边际的疲惫和钝痛,恨不得就此长眠不醒。 可是他不能。 用力睁大双眼, 令狐况看着城头上的景象。数不清的尸体倒伏在地上, 缺头断腿, 肠穿肚烂,一个个大张着嘴眼, 死不瞑目。那些尚且活着的, 头脸都是血污, 眸子中早就没了光彩, 抑不住的呻呼痛就像呜呜鬼哭,在城头飘不休。 血水积了一层又一层,冻成了黑红的薄冰,似乎连腔子中的热血都冻了上,刺得人骨头发痛。 五了。他们坚守城头,已有五了。 东赢公率兵离开之后,那些匈奴人就围住了邑城。两万敌军,对上城头三千守将。一天从早到晚,攻城、攻城、攻城、夜袭、随后还是攻城。城下那些黑鸦鸦的人影,像是斩不尽,杀不绝的洪水猛兽,让人心生绝望。 援兵在哪里?他们还能等到援兵吗? 没人知道答案。 一股寒风窜进了喉腔,令狐况猛烈咳了起来。口的刀伤就像火灼一般,立刻窜了起来,痛的他弯下背,想要把自己蜷成一团。像是被这咳声惊醒了,城下突然了起来,鼓声再次擂起。 令狐况哪还顾得上疼痛,噌的一下蹦了起来,嘶声道:“敌人又攻城了!快烧水!再烧几锅!” 滚木早就用完,他命人拆了房舍,用大梁顶替。锅里的热水是仅次滚木之外的防御利器,只要一盆泼洒下去,就会有几人惨叫着从云梯上摔下城头。还有弩、箭矢和他们手中的刀槍。只要尚存一人,就不能放弃这座城池! 然而这次,骇人的箭雨并未立刻到来,城下鼓声一缓,人声响起:“将军有命!今再不开城,开城之,便是尽屠邑之时!” “速速开城!开城不杀!” 呼喝声有高有低,回响不绝,就像一声声惊雷。城头上,烧水的兵士动作慢了下来,那些拿着刀槍的,手臂开始瑟瑟发抖。还有更多人,用那麻木的双眼,直勾勾的盯着令狐况,透出噬人寒意。 开城!开城!开城! 漫山遍野,都是同样的呼喝。令狐况只觉耳中嗡的一声,踉跄一步,扶住了身旁的城墙。 “将军!”一旁亲兵冲了上来。 “快!速速带人把守城门!开城者!斩立决!”令狐况吼道。 “将军,守不住了!”那亲兵并未从命,而是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。 是啊,他们守不住了。这里滞留的,本就是些贪生怕死的鼠辈,是从战场逃回来的懦夫。他可以拼上十天,拼上数月,甚至拼上自己的身家命,以身死国。但是那些人,会吗?在屠城的威胁下,他们肯与这城池共存亡吗? “城门来了!西城开了!”一声狂喜的惊叫划破天空。 噗的一声,令狐况吐出了口着的那口血。五天!只是五天! “将军!从南门走!快!”那亲兵再也不顾令狐况的防抗,一把把他扛在身上,向城下奔去。 浑浑噩噩之中,令狐况只觉被人托上了马背。城门吱呀呀开启,顶着残,逆着人,他们冲出了城去。 “将军,要去哪里?” 一个急促的声音在响起。 刺骨的寒风吹散了口中的血腥,也吹散了眼中的雾。敌军在侧,晋,他们是回不去了。他们还能去哪儿? 一张面孔浮上脑海。让人记忆深刻,由衷信服的面孔。令狐况抓紧了手中的缰绳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