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会持续了整整半, 酒是好酒, 菜是佳肴, 还有十数位郡中官吏含笑作陪。但是这一餐,既不腹,也不惬意, 还要不动声的安抚那些惊惶的县令,吃的着实费心。散席之后,众人告退,梁峰独自转回后堂。 斜倚在凭几之上,他接过绿竹递上的茶水, 抿了一口。不管怎么说, 今天好歹没有浪费之前的筹划。太守虽为一郡之长, 但是处置起郡内事务,未必能顺风顺水。也亏得上连年遭难, 又地处战前线, 不是那种高门阀阅愿意待的地方。否则只是对上那些豪强, 就让人伤透了脑筋。 现在该拔的拔掉了, 该敲打的也敲打过了,等到立鞭牛之后,耕就能顺利展开。趁着匈奴人和司马腾掐的厉害,要多种些粮食才行。一旦战火波及上,就没这种宽松环境了。 还有书馆中那些抄书的学子,也不能浪费。等到上巳时,要想法再拣选出几个堪用的人才。越是起,便越是需要可用之人。 正思忖着,门外有人通报,段钦求见。 刚刚散席,为何这么快又来见他?梁峰不由坐直了身体:“传他进来!” 谁料进门的并非只有段钦,还有奕延、姜达,和一个捧着偌大木盒的小小身影。梁峰讶然挑眉:“荣儿,你怎么过来了?” 自己要办正事,学馆又没开学,梁峰就把梁荣留在了府中,准备十五之后再把他接到郡城。谁料小家伙竟然就这么过来了,怎能不让他吃惊? 绿竹也唬了一跳,赶忙想去接梁荣手上的木盒,梁荣却没有放手,反而小心翼翼捧着盒子,跪在了地上:“时逢正旦,孩儿替四坊献上今岁贺礼。” 看着小家伙那副认真模样,梁峰只觉得心肝都变得柔软起来。是了,正旦非但是朝臣举办元会的子,也是合家团圆,彼此相贺的佳节。只为了给自己这个惊喜,小家伙便跋涉两,从府中赶了过来,只是这份心意,就让人动。 “荣儿有心了。”梁峰起身,走到了梁荣身侧,一手接过木盒,一手牵起小家伙,回到了案几旁。 把盒子放在桌上,小朋友抱在膝头,他笑着问道:“荣儿可知,送来的都有什么?” 许久没被父亲抱过,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在旁边看着,梁荣的小脸都涨红了,却又不愿离开父亲的怀抱,只得红着脸道:“有琉璃杯,还有弩……” 梁峰打开盖子,只见两样东西摆在盒里。一个三寸高的平口厚底玻璃杯,很像后世的威士忌杯,不过玻璃颜呈淡绿,显然是杂质还未除尽。还有一张小巧手弩,比原先配给骑兵队的还小一些,看起来都像是玩具了。 抬头,梁峰笑着对段钦道:“这都是坊中出产的新品?” 就算梁荣有心,也不可能自己准备这样的惊喜,必然也有段钦等人的参与。果真,段主簿笑道:“确实是新品。琉璃杯是陶坊做出的第一件吹制器皿。那把弩,则是仿秦制,可以拆卸,程五十步。” 玻璃杯就不说了,这小弩竟然也能五十步,应该是为自己准备的防身之物。梁峰不由挑眉:“思若怕是还准备了其他惊喜。” 坊有四坊,怎么可能只献两物? 段钦道:“木坊准备的是辆马车,改过伏兔构造,能够大大缓解行车时的震。至于书坊……”他笑着一指奕延,“还得由奕校尉呈上。” 伏兔是马车特有的减震模块,在车厢之下、车轴之上。有了伏兔,车厢方才能有三个支点,达到稳定、减震的目的。改造马车一事,已经有小半年了,没想到还真能拿出成果。这可是又一大收获!不过书坊的献礼,怎会跟奕延扯上关系? 这时奕延已经从仆役手中接过一块两尺见方的木板,大步走到了梁峰面前:“主公,这是营中勘绘的上舆图,由木坊用软木制成沙盘,可随意悬挂墙上。” 梁峰不由微微倾身,望向那块雕版。只见上面山岭河,城池村落无不细,就像把微缩的景观投在了木板之上。训练军中测绘人员,已经足有一年,如今拿出这样的成果,着实让人惊! “好!”梁峰赞道。四坊进献,无不是巧利器。看来这一年,府中各个匠坊都有了长足进展。这可比任何贺词,都让人开心! 段钦微微躬身:“农事不如这些机巧出众,但是也有五谷绢麻,为主公进献。” 五个盛放着粮米的木匣摆了上来,还有素绢素麻,都是府中庄户所出。 姜达则拱手道:“去岁医院护士、护娘共得五十人。郡府坐诊医生,已达二十七人。等到开,各县就能开展防疫巡查,避免灾疫发生。” 这是姜达去年着力筹建的医疗系统。护理人员都是为军队准备,坐诊医生则是姜达请来的名医和世家医,旨在救助百姓,研究医理。以往只有朝廷能够建立这种规模的医疗机构,如今却因为一本免费赠送的《伤寒新论》,在并州这种偏僻之地,掀起了医课发展的浪。这样的机构,不亚于一支强军。 梁峰长长舒了口气:“若无诸君,实无梁府今。这才是新岁最佳之礼。” 如今可不是三国时期了,只要坐拥一地,便能取当地物产为己所用。西晋毕竟是个有着大一统王朝的时代,就算朝廷名存实亡,还有诸多司马王族横亘在前。就像他所处的上,再怎么整治,归结底,还是要听从刺史司马腾的命令。正因为这个从属的政治链,他的私产和公产必须分开管理。 有了这个先决条件,梁府就必须独立发展。而一个强大兴盛的梁府,则会成为他为官的重要依仗。有钱、有粮、有兵,他这个上太守,才能在世之中,谋得立身之地。 而他面前这些人,正是梁府的中砥柱。就算身居官位,本质上也是他的客卿。一个主公的称呼,让他们和自己牢牢的拴在了一起。能得到这些有识之士的信任和辅佐,才是梁府益强大的本。 段钦等人再次俯首:“愿为主公贺!” 看着座下几人,梁峰笑了:“官宴乏味,你们便留下来用饭吧。今当不醉不归!” 随着命令,家宴在后堂之中摆开。菜是梁峰常吃的那些,还有热腾腾的水饺,以及早就准备好的椒柏酒和桃汤。椒柏酒乃是用椒花浸泡制成之酒,正旦饮下,以酒贺寿。桃汤则是用桃枝、桃叶、桃茎三者煮沸而成,饮之可驱鬼辟。 还有府中酿制的果酒,李子酒、青梅酒、还有梨酒,泽透亮,金橙可,斟入琉璃杯中,颇有几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味道。就连梁峰也忍不住尝了一尝。座下这些,可不是需要费神对待的僚属官吏,而是他真正的家人。 在这样的气氛中,那颗紧绷许久的心,渐渐缓了下来。莫说是段钦等人,就连梁峰也有了些醺然醉态。 酒足饭,送小家伙回后宅休息,又与段钦、姜达道别。梁峰独独留下了奕延,笑道:“伯远可许久未曾与我对弈了,不如手谈一局?” 没想到主公会留人,奕延顿了一顿,方才颔首。一前一后,两人走进了卧房,棋盘摆上之后,梁峰对绿竹挥了挥手:“取些醒酒汤来。” 绿竹何其乖觉,立刻知道这是让她避开的意思,微微欠身,便走出了房间。把手中白子摆在棋盘上,梁峰道:“伯远,这些子,你可太忙了些。整同思若对弈,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。” 段钦的棋艺可不如奕延,然而梁峰想说的不是这个。似乎一夜之间,他身边这位青年便冷了起来,不再围着自己打转,也没了那种惹人喜的执拗劲儿。就像换了个人一样。这样的变化,不论是作为主公,还是作为师长,总该问上一句。 奕延在自己面前的棋盘上,也落下了一子:“步骑都在练兵,属下实在不出时间。等到演习完毕,应该会好上一些。” 他的声音平稳,没有丝毫异样。梁峰不由一哂:“从几百兵,变成几千兵,难为你了。” “兵之多少,还是其次。若是不加紧训练,匈奴来寇,上则危。属下不愿再次见到潞城之围。”奕延的声音里,多出了些东西,像是不甘,也像是隐忍。 这还是他第一次,表现出对于当前局势的忧虑。看着面前青年沉稳的面孔,梁峰只觉得从是小养大,活蹦跳的狗,突然长成了帅气的警犬。落寞肯定是有,但是更多,则是隐隐的自豪和欣。 “一郡之地,可不好担负。”梁峰又落下一子,“不过还好,我尚有你这样的良将。千军易得,一将难求。” 那句话,就像砸在了奕延心上,让他的心尖猛然一颤。他当然知道主公想听的是什么,更知道主公最关心的是何物。所以,他能够把真实的自己藏在军务之下,不动声的收敛起那些污浊的东西,让自己成为主公想要的那种人,那种一将难求的良将。 这便是他选的道路。 把黑子放在了该放的地方,奕延轻声道:“主公也当保重身体。若无主公,不会有上如今局面。” 梁峰笑了,这话,可真是耳极了:“有季恩和稚川在,总会治好那些痼疾。说起来,部曲之中,有没有合适的适婚男子?绿竹也大了,该寻个好人家嫁了才是。” 就算不习惯古代这种婚嫁年龄,绿竹眼看也要十六岁了,再留恐怕就要留成仇了。然而这终归是来到这个世界,便一直守在身旁的贴身侍女,梁峰还真有点把小姑娘当成妹妹来看的心思。如果要嫁,也当挑个品行良好,前途远大的如意郎君才行。 持子的手一滞,奕延道:“属下会去找找,若有合适之人,便报给主公。不过绿竹出嫁了,主公身边岂不是乏人伺候?” “太守府还有不少婢女,总能找来其他人。”梁峰一哂,“还有苍岚、采薇,也都贴心可靠。只是我一个人,用的了几个婢女?” 其他高门士族,身侧都是十几个伺候的侍女,像主公这样的,才是例外。但是奕延并不会进言,若是真有什么女子,入了主公的眼,成为他的姬妾侍婢,他又要如何面对? 轻飘飘绕过了这个话题,奕延又说起了部曲中的新任将官们。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,棋子渐渐布了棋盘。不知是放下了心来,还是今实在太过疲劳。梁峰落子的速度,也渐渐慢了下来。奕延并未摆出迫之势,而是随着对方落子的速度,缓缓下着这盘棋。身旁,烛光摇曳,温温柔柔笼住了两人的身影。 当落下又一枚黑子后,啪嗒一声,对面一枚白子,跌落在了棋盘之上。梁峰斜靠在隐囊上,已经闭目睡了过去。 奕延并未马上动弹,而是端坐在棋盘之后,静静看着对面那张玉容。他距离自己,只有一步,似乎只要抬手,就能把人揽入怀中。只需一步,便能把自己渴望的,期冀的据为己有。 他不能越过这一步。 轻轻起身,奕延走到了对面,俯身把人抱了起来,向着不远处的榻走去。也许是果酒作用,那人睡的极,并未因这个动作惊醒,反而微微动了动一动,像是某种幼兽一般,蜷缩在怀抱之中。 只是几步,便走到了榻前,奕延轻轻呼出一口气,把人放在了榻上。又犹豫了一下,伸手拔掉了对方头上的发簪。那是一支玉簪,造型古拙,玉质上佳,是主公常带的发簪。在他怀中,也有一支玉簪,乃是他选用上好玉材,心琢磨了数月而成。就像去岁送出的玉佩一般。 可是今年,这簪注定是无法送出了。那太过私密,太过亲昵,超乎了自己应该停留的界限。也不该是相送主公的东西。而且怕是永远也比不过自己献上的舆图,能讨那人心。 把簪子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之上,奕延退后一步,转身向外间走去。 绿竹早就备好了醒酒汤,等在那边,见到奕延不由惊讶挑眉:“郎君呢?” “主公醉酒,已经睡下了。”奕延道。 “啊!”绿竹哪敢怠慢,快步向室内走去。 看着那急切的背影,奕延垂下了眼帘,不再停留,大步离去。 第146章 山丘之下, 一千五百人分成三个方阵, 摆开阵势。这是潞城官田的屯民, 在鞭之后,他们并未急着耕,而是先拉出队伍, 组织这一次军演。 所有人都身穿冬衣,手持木盾木刀,还有去掉了槍尖的木槍,和没有箭头的箭羽,组成战阵。他们的敌人, 是一支五百骑构成的骑兵, 同这些人一样, 都是刚刚成军的新兵。步骑对阵,野外相争, 要分出一个胜负。 李二也站在队中, 心跳的十分厉害。在经过几个月的练之后, 凭着一手出的箭术, 他当上了弓弩队的伍长。然而平练得再多,这也是他第一次上战场。营官说了,就算是演习,也可能出现伤亡。想要活下来,就必须拼死搏杀,为自己谋一线生机。他们面对的可是骑兵,能赢吗? 号角呜呜吹响。军演开始了。 两军并非一上来就面对面拼杀,而是在这片拥有树林、小山丘和大片空场的阵地中随意布阵。这也是考校双方营官应变能力的方法。孙焦倒是极为沉稳,并未行险,在山丘旁直接列阵,以山体作为屏障,阻挡敌骑偷袭腹背。 这样的阵型,只要军阵不,还是能抵住那五百骑兵的。 对方倒是没让他等太久。很快,马蹄声响了起来,数百匹马卷起烟尘,向着军阵冲来。孙焦大声命令道:“弓箭手,准备!” 身为出的手,孙焦训练的新兵里,弓手的比例也相当惊人,足有三百余人,达到了总兵力的五分之一。不过由于是屯兵,这支队伍并未配置蹶张弩,只有长弓,要在敌骑接近之前,出三轮箭,还是相当困难的。 李二已经搭箭在弦。因为伍长的身份,他位于队伍的最前端,身侧便是手下兵士。看着那卷起烟尘的快马,他脊背上都渗出了冷汗,恨不得立刻出手中之箭。可是训练早有规定,必须等到一百五十步时,方能放箭。 一百五步是个什么概念?快马不到三息就能冲到面前!然而任何提前出的箭,都将破坏士气,造成不必要的浪费。甚至在平时练时,会有人持鞭站在他们身后,一旦箭的早了,就会挨上一鞭子。所以就算心跳如鼓,手心淌汗,他也咬着牙,瞪大眼睛看向敌军,直到马匹踏过了脑海中那条虚线。 “!”一声怒吼在耳边回。李二也吼了出来,同时,他手中的箭,他身边所有兵士手中的箭,都飞了出去。 这一刻,谁还记得那些箭羽没有箭头?他们只恨不得一箭把敌人在马下! 一箭出,还有第二箭。屯兵使用的是阶梯式的轮,第一排出箭羽之后,第二排跟上,然后是第三排。等第三排完,第一排又重新搭弓上弦,再一轮。如果不发生意外,在敌骑接近军阵前,他们能出三轮,共九百支箭!这可是个足以消灭大半敌人的数字! 然而敌军早有防备,骑兵举起了手中圆盾挡在面前。军演毕竟不是实战,只要箭头、槍尖上的白点不戳在面门、口这样的要害部位,就不算阵亡。因此这一群骑兵并未像匈奴兵那样选择骑,而是把防御放在了第一位。 这也是王隆的聪明之处。新兵的骑水准可不怎么样,不如直接冲阵,靠马力撕破敌方阵型。有了这个思路,那群骑兵不曾有丝毫停顿,就这么冲了上来! 这样一往无前的冲锋,立刻打了弓手的节奏。眼看出两轮,“阵亡”敌人的却没有多少,谁还能沉住气,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第三轮?孙焦一看就知不好,大声道:“举矛!敌!” 在经过长时间的实战演练后,矛阵也发生了些微改变,除了一丈短矛之外,还有专门对抗骑兵的丈八长矛。接战前架在盾兵肩头,等到接战时,便立矛攻向敌人! 这样两排长矛兵,能挡住敌军快马吗?! 轰的一声,骑兵撞上了军阵,不少骑士落下马来。就算没有槍头,这个冲击力也十分惊人,更别提还有白点戳中腹,被判做阵亡之人。 然而看到这一幕,孙焦骤然睁大了双眼!敌骑有诈!在骑兵阵营里,百余匹马背上,坐的并非骑士,而是稻草扎成的草人!这些草人同样穿着军装,又位于真正的骑兵身后,本无法察觉。等到冲阵之时,才出马脚。 正面的敌军,只是饵! “侧腹!防备侧腹!”孙焦大声吼道。 可惜,来不及了。 一支骑兵绕过山丘,从左面直军阵侧腹。防御力量都击中在正面,这一下彻底搅了阵型,让这支刚刚组建的新军溃散开来。 山丘上,梁峰摇了摇头:“鸣金吧。” 打到这种地步,实在无须继续了。孙焦的指挥重在远程阵营,这也是防御骑兵的最佳办法,光是弓手打出的三段阶梯速,就下了苦工。但是步卒反应不够机,对敌防备不足,打法有些死板。王隆倒是充分发挥了骑兵的机动,不论是冲阵还是设伏都相当不错,是个骑兵的好料子。 不过今天这一仗,还有更重要的意义。 “用步卒防骑兵,牺牲太大。”梁峰沉道,“孙焦的弓弩阵用的不错,还当增加阵列厚度。” 奕延颔首:“若是有三列弩手,定能让局势为之一变。不过就目前情况,蹶张弩无法配备全军。”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