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空或许从他的神情中猜出了什么,没有继续这个话题。他又找林水程聊了聊数据上的事情,接着就准备走了。 林水程埋单后,又跟着许空一起去数院办公室。 走到半途,许空接了个电话,林水程同路,双手在大衣外兜里,不可避免地就听见了许空讲电话的内容。 “让我们院的搞名画鉴定,你去问问警务总处是不是脑子有病?” 一开始林水程没听清,从这句话开始,许空的声音从一开始和和气气变得逐渐暴躁,林水程听见“名画鉴定”四个字,不由得稍微集中了一点注意力,脚步也放慢了。 “这完全是胡搞!这比什么电闸密码更过分,你让他们去找专业问问,就算技术上遇到了问题,那也是计算机系的事,他们想干什么?想鉴别到量子级别吗?艺术品就算找茬找到量子级别,那他们知道真品的状态是什么吗?” 电话另一头的人听起来也是接近崩溃:“听说是上边的要求,查不出来就往下追责,警务处的人没办法就算到我们头上,现在就是要我们院七天内给出一个解决方案。” “不行,我不同意,我们院的老师学生不是为这种东西浪费时间的!” “许老师,您也知道,这种设计行政上面的事情,他们都是直接联系了校长,校长已经点头了,现在也没其他办……” 许空怒气冲冲地挂断了。 林水程在旁边全听见了,但是没有多问。 快到实验室附近的时候,他才跟许空道了别,又谢了一次许空对他的提拔和信任。 下午他到得晚,一进实验室,就发现许多人开始讨论这件事。 他问了徐梦梦怎么回事。 徐梦梦低声音告诉他:“小林师弟,太巧了,你之前想试投的那个名画鉴定项目关闭了,但是被分配给我们院去做了!听说是某位大人物视如珍宝的收藏画,被盗走后大发雷霆,结果追回后无法确认真迹和仿品,ai鉴别在这幅画上出了问题,总务处没办法解决这件事,就往下把锅丢给我们……” 说到这里,她眼睛亮了一下,非常神秘的凑过来问他:“小林师弟,你那天是不是说……” “有五成把握,但是把握仅限于我知道他们遇到的问题是什么,剩下的我无法做出任何保证。”林水程说,“师姐,你继续说。” 徐梦梦小声说:“这事儿好像严重的,如果期限内破不出来,可能就是我们院的问题了。许空教授你知道吧?我刚看论坛八卦,说是他的格其实多人不喜,因为太板太直了,虽然能力过关但是容易挡别人的道。” 林水程想了想那天答辩,许空拉着三个导师一起呆在答辩室跟他们耗着的场景,不由得轻轻笑了笑。 学术界总有人往上爬,只要你在前面,就永远会有人觉得自己的道被挡住了。但是有的人可以走得不显山不水,有的人却能哐啷哐啷地拉走许多仇恨,许空的格就是后者。 林水程轻声问:“所以有人想把责任往许老师身上推,是吗?” 徐梦梦低声说:“我看论坛里分析的是这样,不过帖子很快就删除了。许老师是空降来的副院长,听说也挤走了好几个候选人……这里头估计黑着呢。现在这个任务落到谁头上谁倒霉,上头动动嘴,下头跑断腿,做成了功劳是上头的,没做成锅是我们院的,更何况上边指明要我们量子分析去做,这是明明白白的甩锅。小林师弟,你可别趟这趟浑水。现在都在担心这个项目落到自己头上,谁做谁倒霉,你懂吗?” 林水程“嗯”了一声,说:“我会慎重考虑的。” 林水程说认真考虑,真的认真考虑了很久。他翘了一下午的大课——王品缘出差了,他的课由同院另一个导师带,林水程直接没去,而是去了图书馆查阅资料。 查了一下午,从黄昏查到天黑,依然一无所获。 林水程着太走出去,看见天黑了,下意识地打开手机,想要告诉傅落银他今天会晚点回去。 一般如果傅落银晚上回家的话,会提前告诉他今天想吃什么,不过今天傅落银一反常态地没有。 林水程给他发了一个:“会晚点回来。”然后关闭了手机。 他在图书馆填好了今天许空要他的细化资料,打算再去一趟许空的副院长办公室。 夜晚的星城大学亮起路灯,林水程进入行政楼二楼,来到副院长办公室前的时候,却发现外边站着隔壁班的助教叶子。叶子跟他认识,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暂时不能进去,随后走过来,小声告诉他:“林水程,你过来有什么事吗?要不先走,是表格之类的话我帮你?我走不了,今天里边吵了一天了,但是我这边的申报资料必须今天批下来,已经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了,不知道要再等到什么时候去。” 林水程看了看紧闭的大门,低声问:“……在吵什么?” 教师办公室的隔音很好,他站得远,只能听见里面依稀有争论的声音,但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。 叶子小声说:“上边总务处给数院派了个任务,好像许副院长认为这不合理,不同意,今天从数院行政一直吵到校长那里,到现在还没吵出一个结果来。任务已经下来了,这个事情很难办。” 林水程轻声问:“许副院长一个人不同意吗?” 叶子声音得更低了:“好像是,许副院长调过来时间还不长,你大概不太了解他,他原来在旧北美分部时就是这个脾气,很不喜把行政的事情带进学术圈里,但是你知道的,星城这里和其他分部不同,有些……”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,面前的大门突然打开了,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人,正是许空。 他摔门而去,脸涨得通红,显然已经气得不行了,甚至都没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两个来找他的学生。 办公室内一个人追着说:“您不同意,可以,但是这事总得有人做,谁有这个本事去跟警务处提?你为你的学生着想,怎么就不想想整个数院呢?这事您不解决吗?” 其他人都讳莫如深,不开口支持,也不开口反对。 许空破口大骂:“那就他x的给我去做!上头这是什么狗规定!自己办不了的事就去祸害学生吗!总务处的案子不结,追责到学生,想让他们一生都毁了吗!” 叶子和林水程面面相觑。 他们都是学生,以前从来没有正面遇到过这种行政纠纷,一时间觉得三观有些破碎。 联盟各分部的学术氛围其实是不太相同的,林水程之前跟在杨之为手下,可以说是为所为,他隐约知道学术界会有派系争斗,但是杨之为在江南分部和旧北美峰会都把他们保护得很好。 他呆在江南分部,跟在杨之为手下的那四年,是最顺风顺水的四年,所以对于这方面的意识,就算是林水程,也只是见识到一个表面而已。 虽然早就知道学术界派系纠纷眼中,倾轧竞争频出,但是直面这种事情,还是有点接受不了。 叶子犹豫了一下,看见许空快要走远了,还是憋着一口气跑了上去,小声说:“老师,这个是我们班的项目报表,您说今天之前给您签字的……” 许空停下脚步,回头接过她递过来的报表,兴许是外面灯光暗,叶子看见许空用力眨了眨眼睛,开口像是想找她要笔,结果下一刻就直接往后栽了下去—— 许空双手拼命挥动了一下,勉强坐在地上倒了下来,接着用力捂住了口,一脸痛苦——短短几秒时间里,叶子就看到冷汗已经浸透了许空全身! 林水程见状立刻说:“扶着他躺下来!许老师高血发了,快联系校医院带氧设备过来!” 叶子立刻照办,林水程直接闯进了办公室,直奔许空的办公桌,众目睽睽之下,他蹲下来开始快速翻找屉,其他几个活屉都看过了,剩下的一个柜子带锁,林水程直接用桌上的烟灰缸狠狠地砸开了!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,丝毫不拖泥带水,到现在为止办公室里的一群教授、主管,一个都没反应过来,只能呆愣楞地看着他动作。 砸开后,林水程找到了一盒硝酸甘油药片,立刻倒出来一颗药片,冲出去喂许空含服。 这个时候里边的人才反应过来,开始彼此低声说:“许副院高血犯了……” “现在怎么办?”刚刚追着许空吵的人名叫余樊,也是个副院长,所有人都看向他,几乎是同一时刻默认——许空就是被他气得发病的,导致他脸上有些挂不住。 他清了清嗓子,严肃地说:“但这事必须有人解决,老许一会儿醒过来恢复了,还是要把这件事跟他讲清楚才行。” “不用了,项目我去做。”林水程扶着许空说。“不要再着许老师了。” 他稍稍提高了声音,虽然跟着在外面照看许空,但是里面的人依然能听得一清二楚。 许空的情况没有大碍,他还有意识,只是暂时无法开口说话,只能原地平躺休息。 “你又是谁?”余樊看向林水程,语气里充怀疑和不屑,他几乎快被眼前这个学生的不自量力逗笑了——“就凭你?” 看样子还很年轻,估计是个本科生或者研究生。 总务处那个项之所以能够成为人人都踢来踢去的皮球,里面的难度是别人不可想象的,一个本科生什么都不知道,还敢来说要接手这个项目?最先进的ai识别都栽倒在其中,他还没遇到过这么好笑的事! 林水程站起身来,不卑不亢。“我的名字叫林水程。” 灯光下,他的脸颊瓷白好看,眼神明亮而坚定,仿佛里面藏着一泓星光。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:“就凭我。” 第21章 “年纪小,口气却大。”余樊被他这么一噎,面子更挂不住了,几乎是火冒三丈,他厉声问道,“你几年级哪个班的?” 林水程寸步不让:“量子分析系研一生林水程。” “你给我等着,你们这些学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!”余樊说,“我现在就上报你的名字,你想清楚,这个项目七天内做不出来,就是你的全责,以后都不用来上学了!” “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,我会努力。”林水程话接得也是滴水不。 叶子在旁边听得下巴都要惊掉了——她当助教这么久,从来没想过还能亲眼看见院系导师撕,还有学生直接叫板院系副院长的! 林水程这是连学位都不想要了吗! 她快疯了,林水程还在另一边不卑不亢地留了姓名电话资料,随后就叫她过来一起走。 叶子不是量子分析系的,她是量子计算机系的,许空是她的直接导师。 虽然量子分析和量子计算机听起来差不多,但是应用方向天差地别,差不多就是造算盘的匠人和用算盘的账房之间的区别。 她听说过林水程,一个是因为在一个院系,平时进进出出的,或是去食堂,或是同学聚餐,总能遇到,林水程长得好看,早在入学的时候就被所有人公认了是新一届的院草没跑,女生们自然也对他会更加关注,据说林水程被举报那个页面的证件照都被许多人截屏下来保存。 另一个方面就是因为许空,量子计算机系上次答辩出丑的帖子至今还在论坛里时不时飘上来,版主还有意无意地加了个。林水程在帖子里差不多是一战成名,被人渲染成救了整个水货量子系于水火之中的学神,她也有印象。 这样一个乖乖的学生,居然公开在院系里和领导叫板?? 叶子再次到一阵恍惚。 校医院的人来了,帮助许空开始氧,林水程帮助医护人员扶着许空上了急救车,直接跟着赶去了校医院,叶子也跟着去了。 星城联盟大学附属医院也是数一数二的意愿,对于学生和老师都有特殊通道。 许空暂时说不了话,处于舌头麻痹的状态,医生过来看了看,说:“还好给药及时,没有多大的问题,先住院观察一段时间监控血情况,其他无关人员没事了可以出去了。” 林水程看了看许空,正准备离开,许空喉咙里却嘶哑的发出了一些模糊的声音,伸手拍了拍,眼睛瞪大了瞧着他。 他被送上救护车前一直都有意识,林水程和余樊叫板的全程他都听见了。 林水程脚步顿了顿,回头在病边微微俯身,低声说:“老师相信我,我有办法,这个项目我之前了解过,和杨老师之前的方向是吻合的。” 他又想了一下措辞,说:“而且就算我被追责开除,也不要紧,我……再考一次就可以了,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。” 许空被他逗笑了,眼神也终于安定了下来。 说白了,谁会因为一个接触不深的老师去搭上自己今后的前途? 可是换在老师这方面来说,谁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学生不受伤害而断送自己的学术生涯? 领导要警务处办事,一把手甩给二把手,二把手甩给大学,大学老师再甩给学生,所有人都默认了学生是最好欺负也最没有反抗途径的一类人,所以都对此讳莫如深。 学术界一旦和行政扯上关系,最避免不了的就是象环生,做出惊世成果的科学家退休后贫困潦倒,学术造假的人赚得盆钵盈……可是就算诸多象没有规整,也始终会有一群人坚守自己的原则。天平的两端从来都不是前途和学生,而是前途和原则。 许空恰恰就是这样的人。 林水程离开病房,到心脏剧烈地跳动着。 这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的情绪,是愤怒、偏执、无力和憎恨的情绪。 长达两年的时间里,他几乎失去了一切情绪知的能力,失去了愤怒的勇气,却在今天重新燃起。他像一火柴,熄灭已久,却在今天重新被点燃。 如今膛里跳动的火焰依然鲜活如初,让他如同冬躲在温暖的被子下的孩子,终于憋不住地探头出来呼到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一样,真实鲜活,让人清醒。 校园论坛中,一条帖子迅速刷新出来。 那是叶子回去后颤抖着手指发送出来的帖子。 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