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言一出,莫说祁楚枫,连旁边裴月臣、程垚等人听了都是微惊。 “我何曾……”祁楚枫忙道,“少族长,这误会可大了!你这么想着实误会我……” 裴月臣刚想帮着说两句,程垚已从旁口笑道:“少族长可是冤枉祁将军了,将军昨夜还与我说要开设免费的学堂,教授中原文字,就从你们丹狄族开始。” 阿克奇诧异地看向祁楚枫:“当真?” “自然当真!”祁楚枫言之凿凿,“而且连教案我都已经吩咐人开始编写,专门针对荒原人的教案,与中原的又有所不同。”此事其实还在构想之初,并未落实,但眼下为了安抚阿克奇,也只能这么说。祁楚枫说这话时,她脑中所想的便是沈唯重为阿勒所编写的那本识字册子,倒也不算是骗人。 阿克奇自己曾经去中原学习,深知掌握中原文字之后,对丹狄族的发展大有裨益,当下闻言,喜不自,也问道:“这等好事,怎得将军昨不提?” 祁楚枫笑道:“我是想等教案编写好了,再将少族长请来商议,这样方能表达我的诚意。” 阿克奇道:“好!等教案编写好了,请将军一定给我看看。”他少年时进中原,学习衡朝文化吃了不少苦头,深知中原那套教学方法其实并不适用荒原人。 祁楚枫笑着点头,心中长舒口气,总算是将阿克奇安抚下来,又向程垚投出谢一瞥。后者也佩服祁楚枫随机应变,应对机智,报之一笑。这一幕被裴月臣收在眼底,未料到在短短一夜之间程垚与祁楚枫已有了这般默契,一时心中五味杂陈,默默退开来。 众人复上马,继续向北而行,不多时便到了河边,寻了一处浅滩过河,再行莫约一里路便看见了赫努族临时搭建的几个帐篷,帐篷外生着火堆,炊烟袅袅。 格力玛一袭黑袍,心事重重地坐在火堆旁边,呆呆出神,直至旁边胡力解出言提醒才意识祁楚枫等人将到达,连忙起身。看见阿克奇也在队伍中,她面便不大好看,但仍强撑笑颜上前。 祁楚枫看见她,立时便觉到格力玛明显的瘦了一大圈,比起上一次见面,她的身形瘦削了许多,想是这些子她孤身支撑赫努族十分不易。 头渐渐西落,寒意一点点从四面八方沁起,众人各自围着火堆而坐。阿克奇自见到格力玛,虽然碍于祁楚枫在场,并未恶言相向,但神情始终冷淡。祁楚枫踌躇再三,还是觉得想要两族将来和睦相处,该解决的事情还是得解决,该说的事情还是得说开才行,遂道:“少族长向我提到,送去的牛羊其中混入了传染了疫病的羊,此事格力玛你可知晓?” 格力玛皱眉,先看了眼阿克奇,才向祁楚枫解释道:“不瞒将军,今年入冬之后我族的羊群就经历了一次瘟疫,折损过半。我曾向丹狄提出,能否拖延一些时,等到瘟疫完全过去,母羊也下了崽儿,入秋后再把羊群送去,但是他们不同意。我族只得咬紧牙关,尽量挑选出健壮的牛羊送去,可能其中有的羊已染但症状不明显所以未被发觉,我很抱歉。” “原来如此……”祁楚枫暗叹赫努族是屋漏又逢连夜雨,接连失去两名族长,竟又遇上羊群瘟疫。一阵夜风刮来,虽已是,荒原上的风依然冷得彻骨,她本能地缩了缩肩,把手探向火堆。裴月臣看在眼中,起身离开火堆。 阿克奇仍是不做声,神情冷淡。 格力玛见他模样,便道:“少族长若是不信,可以到我族去看,死去的羊有上万头,都埋在土里,现下天冷,都冻得硬邦邦的,刨开就能看见。” 一旁胡力解听格力玛提此事,亦是一肚子的气,又不能说话,只得狠狠地烟杆,浓烈的烟草味弥漫在周遭。荒原的烟草与中原大为不同,邓黎月恰好坐在下风口,被烟草呛得连连咳嗽,丫鬟忙给她拍背。胡力解见状,有点尴尬,皱了皱眉头,便起身行到一旁去烟。邓黎月却觉得这烟草味道有点奇怪,遂起身跟过去…… 祁楚枫见阿克奇仍不言语,便问道:“少族长,丹狄今年牛羊可还好?我在北境,似乎没有听说丹狄有大规模牛羊死亡的消息。” 阿克奇闷哼一声:“幸好我族事先便有所防范,他们牛羊送来之后,便单独看守。” “那就好!那就好!”祁楚枫忙夸赞道,“少族长果然行事稳当。” 看在她的面子上,阿克奇勉强笑了笑。格力玛的脸却不甚好看,目光盯着火堆,一言不发。 祁楚枫干咳了两声,继续道:“关于牧民被害之事,我已让树儿去查,他判断是东魉人所为,只可惜荒原太大,至今未找到东魉人的行踪。两位也请多加留意,若是发现东魉人的行踪,莫要惊动,速速派人告知我。” 格力玛皱紧眉头,沉声问道:“将军以为,东魉人为何会突然杀我族人?是否受人指使?” 未料到格力玛当着阿克奇的面直截了当地问出来,祁楚枫一愣,尚未回过神来,便已经听见阿克奇道:“此言何意?莫非你是想说背后指使之人是我?” “少族长是承认了?!”格力玛横眉冷眼,看向阿克奇。 阿克奇怒而起身:“岂有此理!” “两位!两位!”祁楚枫连忙起身安抚,“凶手尚未拿住,真相不明,两位切不可相互猜忌,伤了两族的和气。” 程垚也跟着起身,只是他对于赫努族并不悉,之前赫努族博格德的所作所为,祁楚枫也未与他细说,故而在旁也不知该如何帮忙。裴月臣因看起了夜风,去帐中取了一件斗篷,回来便见双方这般剑拔弩张,边替祁楚枫披上斗篷,边温言道:“两位稍安,去年我们剿灭了东魉人的老巢,残渣余孽无处可去,又苦捱了一个冬,必定穷凶极恶,为了抢夺食物杀人也极有可能。” “月臣说得对,”祁楚枫拢了拢斗篷,看向格力玛,“我知道被害族人帐篷里的物件都被洗劫一空,确实杀人掠物的可能最大。” 格力玛似还想说什么,但终是没再吭声,复坐了回去。阿克奇冷哼了一声,也坐了回去。祁楚枫朝裴月臣悄悄舒了口气,刚想说话,便看见邓黎月与胡力解回来。 “祁将军,月臣哥哥!”邓黎月面带喜,“方才这位胡大叔给我看了他的烟叶,里头有赤血如意,正是我这次想要寻找的稀有草药。而且他告诉我,再往北走,在天启山脉南麓的树林里,有不少赤血如意。” 祁楚枫不解:“赤血如意?” 胡力解补充道:“我们管它叫火牛鼻子。” “哦哦……我知道了。”这么一说,祁楚枫就懂了,“这东西是稀有药材?” 邓黎月点头道:“是,它在中原非常稀少,不仅能活血,而且还能止血,是极难得的药材。” “能活血还能止血?”祁楚枫奇道。 “对,具有双向调节的功效!”说起这种药材,邓黎月双目放光,“月臣哥哥,明我想与这位胡大叔一道前去看看。” “去天启山?”裴月臣微微一怔,本能地看向祁楚枫。 祁楚枫并不急着回应,先看向胡力解,问道:“南麓有很多?” “这东西没啥人要,磨碎了掺在烟草里头特别香,也提神,可这牛鼻子硬得很,磨起来太费事,所以没啥人愿意费神它。”胡力解道,“南面好多树上都有。” 思量片刻,祁楚枫点头道:“行!月臣,明你就陪李夫人去看看,我让树儿和你们一块儿去,顺便也能看看东魉人有没有回老巢的迹象。” “那你呢?” 祁楚枫着看向格力玛和阿克奇,笑道:“我陪两位族长在附近转一转,这河水改道导致地界划分不清,我既然来了,就帮着做个公证,两位意下如何?” 闻言,格力玛抬眼,阿克奇挑眉,两人对视片刻,各自漠然地转开目光。 一时饭食煮好,新鲜宰杀的羊带骨,炖得香气四溢,端上来给诸人品尝。祁楚枫常来荒原,自然而然就拔出匕首,用刀剔羊骨,直接用手拿着吃。一旁的程垚之前在军中吃过烤羊,也算是长过见识,当下十分镇定,从自己靴筒中拔出匕首,依样画葫芦也割来吃。只是他不善此道,割的模样看得人惊心胆战,总担心下一瞬他就得割了自己的手。 祁楚枫朝旁边士兵使了个眼神,吩咐道:“程大人的刀太钝了,你帮着他把割下来吧。” 士兵会意,出自己的配刀,上前帮着程垚将羊尽数剔下来置于碟中,然后复退开来。 另一旁,邓黎月虽不会用刀,但裴月臣也已帮着她将羊剔下。这羊是荒原的煮法,不似中原加调料,膻味甚大,邓黎月自是吃不惯,但也努力一小口一小口地边吃边往下咽。 “月臣哥哥,你还记不记得……”邓黎月望着天上的孤月,不想起往事,笑道,“那年中秋月圆,你和阿哥在安南,我随父亲前往探望。阿哥为了在父亲面前显摆,请我们到酒楼吃蟹宴,把月俸花光了都不够付账,还偷偷地向你借银两。” 忆起那时情景,裴月臣也不面带微笑:“自然记得。邓大哥为人豪,常拿银两接济军中家境不好的兄弟,每月月俸都花得干干净净。他曾与我说,幸而你和伯父是月初来,若是月底才来,便只能请你们吃烧饼了。” 祁楚枫默默地听着,心不在焉地拿刀剔:裴月臣义兄的事儿,从来未听他提起过,也只有邓黎月,才能陪着他聊起这些前尘往事。 邓黎月抿着嘴笑:“那时候,你,还有霍泽哥哥,简直就是阿哥的两个钱袋子,老是替他补亏空。三个人,好得跟一个人似的。” 想起从前鲜衣怒马少年时,裴月臣心中亦是有些许怅然,淡淡一笑,没有接话。 “如今你在北境,霍泽哥哥守着南境,一南一北,想再聚首也是不易。”邓黎月轻叹道,“你们可还有联系?” 裴月臣道:“前些子,我才写了信给他,那柄沥雪要多谢他替我留了这么多年。” “霍泽哥哥守着南境,兵少地广。”邓黎月叹道,“去年见面时,他虽未多言,但我看得出他也难得很。月臣哥哥,你有没有想过去南境帮他?你们兄弟二人若能再聚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 剔骨的刀刃微微一错,正碰在食指指尖上,殷红的血一下子渗出来,祁楚枫若无其事地撮起一小口,连带手指头一同放入口中,不着痕迹地去指头上的血,叫人看不出丝毫异样。她的目光虽然不曾从羊骨上移开,然而整个人的心神都在等待着裴月臣的回答。 裴月臣沉默了片刻,才轻声道:“眼下还未想过这些,将来……将来的事,将来再说吧。” 手指头隐隐生疼,祁楚枫一言不发,将受伤的手指蜷在掌中,冷着脸起身离开火堆。 邓黎月此时方才意识到了什么,不安道:“……我说错话了,是不是?” 裴月臣望了眼祁楚枫的背影,苦笑道:“没事,她是在恼我,与你无关。” 夜已深沉,赵树安排好各处的岗位,又在营帐周边巡了一遍,方才回到火堆旁,见裴月臣仍未回帐中休息,诧异道:“军师,怎得还不休息?” 裴月臣指了指火堆上架着的铁桶,不答只道:“新鲜的羊,你要不要来一碗?” 赵树摇摇头:“我不喝这个。”刚说完,他便已明白过来了。“给将军热的?” 裴月臣点了点头。 赵树低声音,挨近他道:“咱家将军怎得近来脾气这么大?我也就罢了,怎得连你都被她甩脸子?” 祁楚枫的帐篷距离此处并不远,裴月臣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,示意他莫再说下去。赵树会意地闭上嘴,做了个惧怕的滑稽表情。 羊已沸,裴月臣用木制长勺舀了一碗,见桶里还有不少羊,便唤来兵士,吩咐让他们再盛两碗羊给邓黎月主仆俩送去,若是还有的多,便再盛一碗给程垚。他自己则亲自端了碗给祁楚枫送去。 祁楚枫已散了头发,伏在帐中预备歇息,听见裴月臣在帐外求见,她抬起身,看着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帐帘上,悉却又模糊,心中百味杂陈:“……进来吧。”她随手拉过旁边的羊裘裹在身上。 裴月臣端着热腾腾的羊,掀帘进来,半蹲下来递给她,温和道:“格力玛她们带来的羊,你喝了再睡吧,暖和一些。” 祁楚枫沉默地接过碗,抿了一口,热乎乎的,喝下去很是舒服。 “还在气恼?”裴月臣细察她脸,试探问道。 祁楚枫别开脸:“我有什么好气恼的。霍泽是你的好兄弟,李夫人是你的黎月妹妹,你们才是一自家人,我不过是个外人,哪有资格气恼。” 裴月臣一怔,原以为她是气恼自己没有一口回绝,没想到她所恼之事远超过自己所想。 “他们……是我的故友,与你不同,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不同。”他努力想着合适的措辞,“你是烈爝军的统帅,是北境的主心骨,是老将军要我尽心尽力辅佐的人,是、是……” 不待他说完,祁楚枫便转过脸来,闷声道:“不用你来哄我。” “不是为了哄你,只是怕你误会了我。”裴月臣急忙诚恳道,“对我而言,你才是最要紧的。”这话他未及多想,冲口而出,立时便意识到此言不妥,待要后悔却也来不及了。 帐帘未用石头好,夜风吹过,拂起帐帘,外间的火光透进来,映在祁楚枫的眼睛里,闪闪发亮。过了片刻,她什么都没再说,低头接着喝羊,直至喝完一整碗,才将空碗复还回他手中。 “这羊很好,李夫人那边也送两碗过去吧。”她道。 裴月臣应道:“已经让人送过去了。” 祁楚枫微怔,随即自嘲一笑,轻声自言自语道:“是啊,她的事儿你自然会上心。” “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,”裴月臣道,“明有树儿与黎月一同前往南麓,应该不会出差池,我想留下来。” 祁楚枫微微有些诧异,挑眉道:“你当真放心?那可是你的黎月妹妹。” 裴月臣正道:“明你要帮着他们划定地界,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,想让两边都意绝无可能,不好两边都得得罪。” “你是在担心我?”祁楚枫笑道。 “虽说有程大人在,但他毕竟是初入荒原,对于两族此前的事情也不甚清楚。”裴月臣的模样甚是认真,“还是让我留下来比较妥当。” 见他真心诚意,祁楚枫也不再与他顽笑,遂道:“我让你陪着李夫人,也是有我的用意。南麓挨着赫努,那边若当真有许多火牛鼻子,将来便是赫努族的一条财路。李夫人是个好人,但她毕竟是商人,在商言商,我担心她把采购价得太低。这事儿树儿说不上话,你好歹是她的月臣哥哥,你的话才有分量,能帮着赫努把采购价往上抬一抬。” 原来她是在考虑此事,裴月臣这才明白过来。 “赫努族接二连三出事,元气大损,这笔生意若能成,也能帮他们补回来一点。”祁楚枫思量着,“赤血如意既能活血又能止血,在中原又是个稀罕物,价钱肯定低不了。” “还是你想得周全。”裴月臣道。 祁楚枫挑眉:“月臣,你可不能徇私,帮着李夫人价。” “你放心便是。”裴月臣无奈一笑。 丘河,是一条横亘在荒原之上的河,起源于荒原以北的雪山之中,河水清浅,且挟有五彩砂。曾有人看见河水中的五彩砂石,认为雪山之中定然藏有丰沛的宝石矿产,想要入雪山寻宝,前赴后继数十批人都是有去无回,看似平静实则暴的古老雪山把这些探险者永远地留下,也阻挡了后来人的脚步。 河水的上游经过白狄族的地界,中游隔开丹狄和赫努,最后汇入沧易河。因为河水本就清浅,有时到了旱季,还会断,加上荒原地势不平坦,河道常有变化。从前丹狄和赫努两族关系好的时候,河道变迁只是一件小事,双方都不会太过计较。然而近几年两族关系恶化,河道变迁便成了一件大事,为了河道两岸的草场归属两族争吵不休,也曾有过大打出手。 此时祁楚枫带着云甲玄骑,随格力玛和阿克奇一同来到河边争议最大的那片草场。荒原人大部分逐水草而居,除了荒原上分布的大大小小数十个水泡子,河水两岸也是极为重要的地方。前年丘河河道北移动了莫约一箭之地,原本属于赫努的草场被河水天然划到了丹狄地界,便是为了这一箭之地,原赫努少族长博格德与丹狄闹得十分难堪。 河水里碎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,两岸是刚刚长出的绿新草,荒原上的风刮过草尖,刮过粼粼水波,向远方一路呼啸而去。祁楚枫深一口气,转头看向阿克奇:“格力玛与我说过,年前她就已经吩咐族人撤出这块草场,仍是以河水为界。我以为此举也算妥当,不知少族长还有何不?” 阿克奇冷淡道:“原先定的便是以河水为界,本就该归属我族,赫努占了大半年的草场,杀我族人,现下一句归还回来就能了事么?” “此前的事情,确实是博格德做得不对,但赫努已用牛羊赔偿,此事少族长不是答应了吗?”祁楚枫道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