芰荷抹了抹眼泪,她向萧北冥叩首行礼,将手中之物呈上,哽咽道:“陛下,姑娘之前给您留了信,原本姑娘……是想让奴婢后有机会送到您手中的……” 萧北冥终于有了反应,他眼睫颤了颤,缓缓接过那轻飘飘的信封,当看到落款为萧阿鲲亲启时,他眼前已模糊。 芰荷退出内室,将门阖上。 凄冷的月光被阻隔在外,室内唯余飘摇的灯火。 他颤着手展开那封信,字体娟秀而沉稳,可是落目的那些话,却让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,几乎不能呼。 “萧阿鲲,请原谅我做出这个决定。为了乾马关的战事,你已经很多天未曾安眠,虽然我之力微如萤火,这一次,我也想要和你坚定地站在一起。” “我在北境见到了你曾镇守的乾马关,见过了你曾点燃过的万里烽火,无边夜,见过了你曾守护过的万千黎民,因此我也想要追着你的影子,护你所护,你所。不管在言中你是什么模样,在我心中,你永远是大燕的英雄。” “离开燕京的那,我失去了阿珩。阿姐亦随陆大人去往矩州。世上总有许多事不能圆。但我仍希望,芰荷这丫头后能和宋大人过得圆些。” …… “萧阿鲲,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,燕京应已入,但夜风依旧寒凉,千万记得衣……” 读到这里,他的泪已经不受控制,一点一滴晕开那字迹,他失措地将那信放在口,翻滚的痛开始侵蚀着一切。 在她的信中,她只字未提她被掳到北境后的慌张害怕,也只字未提,她失去阿珩之后的痛苦绝望。 知知,一直将所有人放在她自己之前。 她才是他的英雄。 * 距矩州那场战争,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月。 当,忽兰王军受里外夹击,又遭火攻了阵脚,死伤无数。他们没想到燕军兵分三路,虚虚实实,真正护送粮草的那支队伍绕开乾马关 ,走波涛汹涌的南明河水道,在最后一刻奔赴战场。 他们更没有想到,援军之首竟是昔的宿敌燕王,燕朝如今的皇帝。 十年之前,少年燕王曾生擒忽兰王,一战成名,成为忽兰人心头的影,龙骁军所守之处,忽兰秋毫不敢犯。 十年之后,他亦卷土重来,令人措手不及。主将赛斯被横斩在战马之下,死状可怖,其头颅悬挂于矩州城门。 忽兰王冶目首战受挫,元气大伤,暂时偃旗息鼓。 班师回朝的那一,燕京百姓皆夹道相,万人空巷,朝文武亦着朝服于官道两侧跪,但当他们礼拜时,却看见一道厚而重的铁樯木棺椁。 铁樯木出于潢海铁网山上,以此物作棺椁,可万年不腐。按燕朝丧葬之礼,唯有山陵崩才可用此木,否则便是逾制,乃是重罪。 段桢为官员之首,当他看见那樽棺椁之时,亦神思一震。 当处置完章家余孽,陛下得知薛府公子薛珩惨遭人杀害,薛姑娘亦被贼人所掳,立刻下令封闭各城门渡头严查出入行人船只,但政令至地方,往往快慢不一,施行不严,还是叫靖王钻了空子。 陛下一连几彻夜未眠,几乎不能下榻,矩州的战报一封封递来,却没有任何薛姑娘的消息。 陛下将朝中诸事皆托付于他,决定亲自率兵北上。谢大夫无法,只能以针灸之术强行封闭陛下的腿部经脉,如此虽能短期内站立,实则却在加重腿部负担,不过是在拿命作赌罢了。 一路山水奔波,上阵敌,即便是健全的七尺男儿也要卸去半条命,更何况,陛下的身体…… 段桢不敢再继续想下去。 萧北冥一身素衣,坐在辇舆内,垂眸向外看去,燕都烟雨蒙蒙,暗沉的天,彻底失去了所有光亮。 州桥之上,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,叫卖的商贩,一切似乎都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,可是他知道,一切都不同了。 再也不会有人于那山道之上他凯旋而归。 路过彭记糕点时,他墨的眼眸终于动了动,想起除夕那夜,她在店主面前叫他兄长,他生了闷气,不肯吃她递过来的杏仁酪。 燕京,处处都是她的影子。 可是所有人都在提醒他,那个人不在了。 他闭上眼,耳边是鼎沸的人声,孩童的呼声,淅淅沥沥的雨声,但是他的心却仿佛处在荒漠之中,再不能为任何事情所触动。 申时,帝王的辇舆终于到了皇极殿,邬喜来和骆宝在大殿门口候着,等看到那副棺椁,看待帝王那几乎形销骨立的身影,两人忍不住含了泪。 晚间,宜锦的棺椁停灵皇极殿,殿内放了无数冰盆,常人进殿忍不住瑟瑟发抖,萧北冥却像是没觉到,他就在一旁守着,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一丝亮光。 他抚了抚那冰冷的棺木,眼底渐渐泛了红,轻声道:“知知,你所受的苦,我定要让他们百倍奉还。倘若有一,我坏得彻底,你还肯我吗?” 话罢,他伏靠在那棺木旁,渐渐地,生出一股绝望,“我要怎么做,才能留住你?” 一只已长成的鹰隼自殿外盘旋飞入,径直落在那棺木之上,悲鸣如婴儿啼哭。 二月中旬,帝王追封薛妃为皇后,下葬极尽哀荣,出殡当,城百姓听说了薛妃在矩州之战中的事迹,自发送葬,京中凡是名门望族,皆设路祭,蜿蜒几十里地,燕史之中亦有记载, * 仁寿。 自章琦被三司会审,被判斩立决后,章家一门放的放,遭贬的遭贬,门丁萧条,直系之中,唯独镇国公世子章存倚靠先帝的丹书铁券免去一死。 章太后被拘在内不得出,消息闭,如今章存也算是她唯一的指望。 章存失了世子身份,进极为艰难,但这一,陛下身边的宋骁将军主动令他转一件东西给姑姑,他也因此畅通无阻地进了仁寿。 章太后正由瑞栀服侍着打理发髻,章家遭逢变故令她憔悴无比,原先的一头黑发如今也已经爬了白丝,她穿着半旧的大袖衫,见章存来看她,少有的高兴。 她最关心的无非是北境的战况,今听到皇极殿方向似有喧哗之声,恐怕是北境战局有变,她挂心自己的捷儿,因此问道:“矩州战况如何?忽兰王可胜了?” 章存摇了摇头,“今咱们大燕的军队已经凯旋而归,决战当,宋大人带兵奇袭,里外夹击,又有百姓义愤在旁火攻,上下军民一心,将忽兰王军打得节节退败。” 章太后闻言,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,忽兰王败了,那捷儿就没了靠山,如今捷儿怎么样了? 章存没有意识到章太后的异常,只道:“姑姑,方才宋大人让侄儿代送此物,想来是陛下想同姑姑修好,故而才叫侄儿转此物。” 章太后冷哼一声,“他可不会安这样的好心。” 她取了那硕大的檀木匣子,径直打开,一股腥臭味隐隐漂浮在空气中。 章太后瞟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,死死瞪大了眼睛,惨叫一声,檀木盒应声倒地,咕咕噜噜转了两个来回,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出来,最终停在章太后脚下。 章太后浑身一软,倒在地上。 那头颅上未曾瞑目的眼睛,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认识。 那不是她的捷儿,又是谁?! 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,目眦尽裂,疯疯癫癫笑了起来,“不,不,这不是我的捷儿,这是那个人的孽种!” “先帝没有宠信那个孽种,一切都是为了给捷儿铺路……” “章家倒了也无碍,只要捷儿登基,自然会有谢家李家……” 章存被吓得定在原地,本无法动弹,他看着那双圆滚滚,血淋淋的眼睛,尖叫了一声,淅淅沥沥的一股体便自腿蔓延下来。 他疯也似的跑出了森森的大殿,仿佛身后有鬼在撵他。 瑞栀亦被吓得楞在一旁,她看着发髻散,扑在地上抱着那颗头颅痛哭的章太后,骨子里忽然到一股恶寒。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,并未上前劝阻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。 三以后,章太后被洒扫的小内侍发现死在殿内,章太后死时长发白如雪,怀里还抱着一个可怖的头颅。 仁寿的消息很快传遍中,萧北冥听到萧太后死时的惨状,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。 薛珩何其无辜,却仍被章家人算计至死,那大雨倾盆,萧北捷亦是帮凶,知知求告无门,那时她不知该有多绝望。 他每每多想一次,就多恨自己一分,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好好保护她,没有小心一些,再小心一些。 谢清则为他诊完脉,只剩叹息。 原本封闭经脉就是损伤本之事,陛下又不肯好好修养,即便现在。下不了榻,也依旧让邬喜来他们将公文送到殿内,一批就是一整,茶不思,饭不想。 他甚至能隐隐觉到,眼前的帝王只剩一俱空的躯壳。 他劝阻无用,知知走后,帝王本不在意是否能下地行走,腿脚不便,索便不去上朝,凡是政务皆让官员简报,他批复。 等殿内的人都走空了,萧北冥才缓缓抬起头。 皇极殿中,还是她在时的模样,像是随时做好了接她的准备。 他埋首于政务时便不觉得痛苦,可是当他停下时,旧的一切便如同水般涌来。 他没有办法停止思念她。 活着于他而言,是一种极致的痛苦。 他的身子也如愿一天一天差了下去,直到二月底时,他只能躺在榻之上,进食。 昏昏恍恍的夜里,他渐渐做起了梦,梦里他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大雪中,目银白,那个眼尾带着泪痣的小姑娘朝他走近,在冰冷的漫天飞雪中朝他伸出了手。 “萧阿鲲,你死了,我会难过的。” 他觉到心里撕裂了一道口子,血淋淋地疼。 可是知知啊,这世上没有了你,再没有人会为我的生死而难过了。 嘉佑二年的仲时节,帝王山陵崩,与嘉懿皇后同葬于皇陵之中。 野史中嘉佑皇帝褒贬不一,唯一可以确认的是,传言中弑母杀弟的嘉佑皇帝,在他二十五岁的人生中,后唯有嘉懿皇后薛氏。 第43章 重逢 长信侯府。 寒料峭, 三楹屋宇的粉墙黛瓦间,缥缈的晨雾萦绕着桃枝上浅浅的粉瓣,随着晨风缓缓散去。雄破晓时, 天边紫金的光芒如同轻盈通透的红纱,顷刻间便裹住了大地。 灿然的晨光顺着半开的窗牖倾泻入室内,乌漆拔步上的女子正处于睡梦之中,肤白如玉, 眉如远山,若桃瓣, 眼尾一颗浅浅的泪痣,更娇婉之,像是沉睡的海棠。 然而下一刻,女子却忽然魇住了,她额上渐生冷汗,呼急促, 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, 她凄厉地唤了一声萧阿鲲, 便突然睁开了双眼。 早明媚的光落入眼中, 幔随着晨风微微飘拂着,宜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,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梦境,眼底却止不住含了泪。 许是那串佛珠的缘故,在她过世之后, 她得以短暂地陪在萧北冥身侧, 可她没有实体, 不能发声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比一虚弱。 在她死后, 他既没有好好用膳,也没有遵医嘱,好好照顾自己。他彻底放弃了自己。 而她明明可以看见他,明明可以陪在他身边,却什么都做不了。 他因她而生出了蚀骨的恨,因她生出了心魔,在那段遭受极端痛苦的过去,他尚且秉持着心中的善,没有杀戮,但是他却为她破了戒。 他最终如传言中那般,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弟。章太后也遭受折磨,不体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 她知道他不喜杀戮,做这些事,他一点也不开心。他将自己困在了一所名为仇恨的囚牢之中,不得解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