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9章 张耳最终封为恭顺侯, 逃牢狱之灾, 阖家居住于咸城中。 得知这则消息,松了口气的不只有张耳的子王氏,还有蒙南和太子妃鲁元。 作为太子泩最亲近的两个人, 他们很清楚太子对于张耳“谋反”一事的态度,生怕太子在预政上出言顶撞皇帝, 触怒陛下。 能平安无事结了案, 鲁元与蒙南都庆幸。 回承乾的路上,太子泩忽然问蒙南道:“你与孤说心底话——你恨不恨陛下?” 蒙南一愣, 见跟随之人都远远落在后面, 便低声道:“臣的母亲只教会了臣责任与忠义,却从来没有教臣去恨。臣更不知该如何去恨。” 太子泩思量着, 奇道:“人的情绪**难道不是天生的么?” 与恨,何需人教? 蒙秋雨中, 太子泩喃喃道:“你的母亲没有教给你恨,你便不会恨……那孤心中的恨, 又是何人种下呢?” 蒙南只作没听到,低声道:“殿下,您听臣一句劝——这些话,从今往后都再别说出口了。” 太子泩不耐烦道:“孤晓得——也就是跟你才说两句。” 蒙盐便不再多劝。 这段时以来, 太子泩都是宿在二丫处, 年轻人正是新鲜之时,难免贪。 可是今入了预政,太子泩只觉心中烦, 倒不想见二丫的绿袄红裙,反是走入了太子妃静谧肃穆的室中。 鲁元见了他,倒是温和亲切一如从前。 入夜,太子泩没有走。 鲁元倒是诧异了,“殿下……?” 太子泩道:“孤就想跟你说说话。” 年轻的小夫各自一个被窝。 鲁元陪着太子泩发呆。 半响,太子泩忽然问道:“陛下杀了你的父亲,你恨陛下么?” 鲁元大惊,好在是躺着,若是走动间听了这话非摔了不可。 她定定神,不答反问道:“殿下为何有此问?” 太子泩侧躺对着鲁元,支起胳膊撑着脑袋,望着鲁元的面容,惘道:“我就是不明白——我以前总觉得父皇是极可怕又极虚伪的人。可是这几在朝堂上所见,那些大臣侯爵倒像是真心信服、甚至是拥戴他。到底是我看错了,还是那些大臣侯爵们太会做戏了呢?” 鲁元想了想,尽量平心静气问道:“殿下,你为何会觉得陛下可怕又虚伪呢?” 这些事情早已在太子泩心中盘桓了不知多少时。 此刻见鲁元问,太子泩屈着手指,一件一件数给枕边人听,“第一件,他杀了所有的兄弟姐妹,这是可怕;咸沦陷,他推了子婴受死,这也是可怕;如今却又要加封子婴的子孙为侯爵,这是虚伪。” “第二件,他杀了蒙恬大将军阖族男丁,这是可怕;待到无人可用,召回蒙盐来,却又极力笼络住,这是虚伪。” “第三件,他送了刘萤去尚未开化的胡地和亲,好比是送羊入虎口,却还打着为了国家这样冠冕堂皇的名头,既可怕又虚伪。” 太子泩谈得来了神,索坐起来,低头看着鲁元,道:“这还是只是三个例子罢了,他做过的这种事情比比皆是。我就是想不明白,他怎么能一手握着还滴血的杀人凶器,一手又往史书里写着高尚仁义的美名。”他索翻身起来,只穿着中衣,来回走动着道:“我就是想不明白,这些事情不只是我看到了,百官万民都看到了的。他们怎么就能容忍呢?又或者他们并不是在容忍,而是货真价实觉得……觉得……”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匪夷所思,卡壳了片刻,才艰难低声道:“觉得他是个好皇帝。” 鲁元安静听着,受到太子泩烦的情绪与发自心底的疑问,她没有给予反驳,也没有再犯从前直言相劝的错误。试过一次她便知道,母亲的话是对的,直言相劝只会让太子远离她。 待太子泩自己稍稍冷静了,鲁元才缓缓开口。 “也许殿下您说得没有错,也许那位果真可怕又虚伪……” 这话合了太子泩心意。 他听进去了,重又在鲁元身边坐下来。 鲁元垂眸,回忆着轻声道:“我一共只远远见过陛下两面而已,不敢妄言他是怎样的人。我只能说说我见到的——在我小的时候,跟着母亲,带着弟弟阿盈住在沛县的小村子里,很快战就来了。我和阿盈跟着母亲颠沛离,一路上,曾见赤地千里、道旁白骨;纵然有舅舅们率领士卒保护,我们还是几次遇险。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好皇帝,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真的犯下了非死不可的罪行,可是我想呐……我想呐……对于中原大地上挣扎在生死间的黔首来说,他们本不在乎上面的人是否可怕,是否虚伪;他们也本不在乎今谁封了王,明谁又入了牢狱……谁能让他们活下去,他们就愿意跟随谁。谁能平息了战,他们就愿意拥护谁。” 太子泩也是曾落民间过的,虽然在张伯家被保护的很好,却也曾经见过村落里吃不的孩子,听闻过婴儿刚降生就被溺亡的故事。 他曾见过,曾听过,只是从来不从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。 鲁元又道:“殿下您所说的三件事情中,前两件事情我并没有亲历,不敢擅自评论。只第三件事情,广陵侯和亲一事,我也算是在旁见证的。若不是广陵侯入胡,北境不知还要多少战,更不知还要大秦子民洒多少鲜血,而他们的亲人又要多少眼泪……” 太子泩怨怒道:“可是和亲什么女子不行?偏要送走广陵侯。”他又道:“广陵侯为了父皇出生入死,却被送入胡地,怎不叫人寒心?” 鲁元镇定道:“若是寻常女子入胡,多半是必死无疑。只广陵侯入胡,兴许还有转机。我嫁入中,每常蒙广陵侯照拂,常听母亲赞叹她的为人能力。况且广陵侯备嫁之时,在咸的那几个月,我的母亲常去拜会,说是广陵侯在府中勤学胡语、谈笑自如。我想……”她瞥见太子泩的面,正逐渐由动容转为不耐,便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,转而道:“我想……殿下为广陵侯打抱不平,乃是侠义心肠。好再殿下如今入了预政,正可以勤修政务,秣马厉兵,待来叫匈奴归顺臣服,送广陵侯归于大秦。” 太子泩被鲁元最后的话得心头发热,道:“正是!父皇给大秦留下的屈辱,便由孤来洗刷!” 他凝视着鲁元,笑道:“还是与你谈得来。” 二丫的绿袄红裙虽然新鲜有趣,可是看久了却也疲乏。 想到二丫,太子泩叹了口气,对鲁元道:“没想到张芽这小子越来越滑头了。你猜他今跟孤认了什么罪?他倒是主动承认了,当引孤出,见他那妹子,都是他一早准备好的。他做下这事,心里不安,今跟孤,涕泪横认了错。” 鲁元听得发愣,道:“只是张芽安排的?他那妹子不知情?” “不知情。”太子泩笑道:“二丫看着泼辣,其实是个最没心机的,哪里藏得住事儿?” 鲁元勉强一笑,敷衍道:“这张芽既然肯主动跟您告罪,也算是老实了。” 太子泩笑道:“孤也是这么想的。不过这事儿可一不可再,孤罚他回去检讨几,吓吓他。” 鲁元靠在枕头上,没有说话,面疲惫。 太子泩见状,道:“怪我,一时说得起兴,倒忘了你还是双身子——这就歇了。” 他去了心头郁结,倒是很快就一梦香甜了。 却留鲁元独自望着黑暗的虚空,直朦胧到四更时分,才渐渐睡去。 随着太子泩入预政,胡亥听到关于他这个儿子的美言渐渐多起来。 众臣子又不傻——皇帝目前就这么一个儿子,还是太子,非常可能就是以后的皇帝,也就是他们以后的天。 这会儿不多说点太子殿下的美言,搞好关系,等到将来太子掌权了,就等着给自己堵! 胡亥是早就习惯了底下人拍他的马,就中赵高和叔孙通算是翘楚。 现在他们改为夸太子泩,既是讨好未来的领导,也是变着法子拍皇帝的马。 可惜胡亥不吃这一套。 这,赵高也来跟胡亥拍太子泩的马。 “不是臣夸张,太子殿下真是天纵奇才!举一反三!过目不忘!” 胡亥举着长沙郡发来的奏章,上面写着淮南王吴芮重病。 他皱起眉头,吴芮年纪也不大,好端端怎么就报了重病? 赵高的话一半进了他耳朵,一半随风飘走了。 胡亥心情不太好,瞅着赵高,见也没有别人,低声道:“朕教你个乖,你跟朕夸太子,要等到朕老得快死了才好。见过森林里的兽群吗?年轻有力的雄兽长大了,他的老子就该给他咬死喽!” 赵高大惊,面雪白,跪地道:“陛下,臣绝无此意……陛下,陛下万万岁!” 胡亥嗤笑一声,脚尖踢着他示意他起身,笑道:“拉倒!还万万岁?百岁老人,至今能有几个?” 第180章 论机巧心思, 揣摩上意,遍大秦朝堂, 无人能出赵高其右。 胡亥虽然喜怒不形于, 即便心中对太子有所不,当着臣下却还是颇为顾忌太子体面尊严的,所以朝臣远远看去,多半以为这对天家父子也算得上父慈子孝。唯有赵高心思玲珑, 又长伴胡亥左右,才能体察出皇帝对太子隐隐的不,却也未能证实。 所以赵高这次拍错的马,其实乃是故意为之,正要借着众臣都赞美太子之时,确定皇帝的心意。 被皇帝以玩笑话敲打后,赵高虽然作堂皇之, 然而心却渐渐定下来了。 “起来。”胡亥也知赵高手段心思,话锋一转, 又道:“朕虽然还在盛年, 然而幽冥之事,却也难料。当初先帝东巡之时,想必也不曾料到会骤然龙归大海。朕的登基也颇为仓促, 随后……”他想到真实历史上大秦二世而亡,长叹道:“可见偌大的帝国,总要有随时能顶上的二号首脑才成。” 赵高耷拉着脑袋听着。 胡亥轻声道:“若朕有所闪失,太子即刻便是尔等效忠之人。” 殷鉴不远, 在夏后之世。 每个正当盛年的皇帝,都很难会把自己的身后安排作为顶要紧的事情来处理。毕竟,谁不想再多活五百年呢? 若是承平盛世也就罢了,若正值战频仍之时,那就是亡国灭种之灾。 然而如今的太子能做一个好皇帝吗? 甚至退一步说,不求有功,他能做一个无过的皇帝吗? 恐怕不能。 太子如今只有十六岁,若只以学业来论,与后世的高考状元也能相提并论。 胡亥对太子在学业上是大致意的。 然而功课学得再好,也不过是个博士。 做皇帝跟做博士,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儿。 有些事情随着年岁增长会有所进益,比如说换位思考的能力。青少年们总是很少能做到体贴的,多是以自我为中心,正常来讲,人要到二十岁之后,这方面的能力才会显著增长。 胡亥不想在这方面去苛责太子。 可是有些事情却未必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进益。 三岁看大,七岁看老——并非没有道理的。 胡亥神沉重起来。 他不得不承认,在培养接班人的问题上,他存在不可推卸的责任。 而这部分责任,他没能在最关键的时期担起来。 当他在逐鹿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之时,却忘记了,百年之后,身后的疆域终究要付旁人手。 “陛下?”赵高见皇帝神不对,担忧发问。 胡亥摆手止住他的询问,坐定沉思。 他是个行动派,一旦发现了问题,不可挽回的就干脆随它去,而尚能补救的,则要不遗余力去做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