叔孙通倒也不推辞。毕竟怎么能上来就让皇帝讲话呢?最重要的人物自然是最后总结发言的。 于是叔孙通先出列, 说了些恭维皇帝与大秦的套话, 便引刘萤出场。 刘萤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么一手, 刚知道自己要讲话时,脸都涨红了,好在有叔孙通在前面垫了一垫,给了她时间组织心情和语言。 她那面上绯未消,好在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, “咱们做女的能返乡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恩典。诸位姊妹回乡之后,能与父母亲人团聚,喜之余, 不要忘了陛下的仁德。祝愿诸位姊妹都能平安顺遂, 珍惜这难得的一统盛世。”她说到动处,声音微颤,住口停下来。 好在胡亥接上来。 “好一个一统盛世。”胡亥索走下台阶,踱步走到第一排女前, 微笑道:“刘萤的话,你们都听到了?这样的子要珍惜。你们就是朕的眼睛、朕的耳朵, 若有人意图破坏, 你们就告诉朕。朕已经准了, 返乡女递的状子,不管是什么府衙,不管是什么品级的官员,一定要接。有不接的,朕办他!” 戚瑶因为年龄小、身量未足,站在第一排,见胡亥踱步走过来,正停在自己面前,动地呼急促,眨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瞅着皇帝看。 胡亥下意识低头看去,微微一笑,问道:“你看着年纪小,多大了?” “……十三。”戚瑶简直不敢相信皇帝跟自己说话了。 胡亥昂首笑道:“瞧瞧,才十三岁,已经能读会写。” 戚瑶早听刘萤说过皇帝是个好人,此刻见他形貌俊美、言语带笑,不知怎得,冲口而出道:“陛下,奴不只能读会写,还能歌善舞呢。” 上首刘萤一惊,为她提了一颗心。 好在因她年纪小,胡亥也不在意,只笑了笑,道:“你们都是大秦的人才呐。” 他并不停留,走过戚瑶身前。 “朕知道你们返乡心切。朕的话说完了。明你们叔孙大人和刘姑娘一起,送你们出城返乡!” 是夜,刘萤回屋,却见戚瑶包袱收了一半、正坐着发呆。 “还没收好么?明一早马车便出了。”刘萤走上前,帮戚瑶收拾。 “萤姊姊。”戚瑶拖住了她的手臂,一双眼睛里带着梦幻的光彩,“陛下今跟我说话了。” 刘萤无奈笑道:“你还说——吓了我一跳。你可真大胆。陛下还在说话呢,你就敢言。” 戚瑶托腮回忆着,带着梦幻的微笑,“萤姊姊,你从前只说陛下是个好人,却没说过陛下原来生得这样好看。” 刘萤心中异样,劝道:“小心说话。陛下怎是我等能品评的。” 戚瑶忽然飞来一句,“萤姊姊,你说,若是我不返乡留在里,会不会做了陛下的妃?” 刘萤愣住,半响,道:“你……不返乡了?” 戚瑶攀着她的手臂,仰脸望着她,笑道:“那可是陛下诶,全天下最尊贵的人。他问我多大了,自然是不讨厌我的。而且他又生得好看……” 刘萤停了给她收包袱的手,“你可真是孩子气。” 戚瑶嘻嘻一笑,道:“我也就是想想。好不容易考过了,我当然要回乡见爹娘的。” 刘萤笑着敲她脑壳。 戚瑶笑着躲,又道:“不过萤姊姊你还在里呀。我替你瞧准了,做陛下的妃美得很!” 刘萤羞恼,只闷头帮她收东西,再不理她了。 等到第二,天方破晓,刘萤与叔孙通送众女出城。 戚瑶拉着刘萤的手,哭出声来。 从前在咸中,大家同食同寝,可是此一别,山南海北,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复见。 “萤姊姊,你若能出,记得来定陶找我。” “好。” “萤姊姊,你若是出了,会去哪里?” 刘萤道:“我原是泗水郡的人,多半会回去寻家人。” “那我去泗水郡找你。” “真是孩子气。你可知道泗水郡离定陶有多远?”刘萤止住鼻酸,抚着戚瑶额前碎发,柔声道:“好好回家,咱们有缘自会再见的。外面不比里,你是个耳子软的,可不要只听别人甜言语上了当。” “谁有我机灵呢?”戚瑶咯咯一笑。 刘萤见她仍是一团孩子气,不更是放心不下,久久才松了手,背过身去揩泪,却见叔孙通也在那里抹眼泪。 原来返乡女中,很有几个叔孙通的红粉佳人,离别之际,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,把香囊荷包等物丢到叔孙通怀中。 叔孙通此刻空有怀定情信物,却是一个佳人也不见,岂有不悲的? 见他落泪,旁边有郎官调侃道:“叔孙大人既然舍不得,何不请陛下玉成美事?” 叔孙通着鼻子,道:“你不懂的。我和诸位佳人之间的情是很纯粹的。” 那郎官失笑道:“纯粹?” “纯粹。正是这种朦朦胧胧、说还休的情最动人。”叔孙通擦干了眼泪,“一旦真做了夫,不知有多少次想掐死对方呢。你道我为何跑来咸做了待诏博士?家乡的佳人们便是不解此意,非我要娶她们不可。” 刘萤在旁边听了,先是摇头笑,忽然心中一动,笑容便消失了。 昨夜戚瑶的玩笑话,对她不是没有作用。 若是果真留在陛下身边,是否也能做得一名姬妾? 可是若果然做了陛下的姬妾,如那深美人般,盼着帝王的马车声响起,还有此刻这般自由快活么? 说来荒唐,她竟于“情”之一字,与叔孙通达成了共识。 刘萤与叔孙通回复命。 胡亥正与李斯商讨政务,听到传报,笑道:“李卿,今儿巧了。”于是让两人入殿。 胡亥指着刘萤,骄傲道:“李卿,瞧瞧,朕的巾帼英雄。朕跟你说,这女人的事儿啊,还真就得女人来管。朕看这内政呐,很该设几个女官,仿照着朝廷的班底来。” 刘萤吓了一跳。 李斯却已经逐渐习惯了皇帝时常的突发奇想,好在皇帝通常只是出个点子,完善周详都会听大臣的意见,倒是不慌,抚了抚白胡须,看刘萤一眼,附和道:“果然巾帼英雄。” 第一批返乡女放归,胡亥有点兴奋,当着李斯的面,把刘萤狠夸一顿。 刘萤面红耳赤听着,一种奇怪的自豪之,过了此前心中那些缱绻柔情。 比之任何其它的身份,做一个让陛下骄傲的好部下,让她更快活。 刘萤入殿时,心中还掺杂着女儿情思;出殿时,目光已澄澈明净。 可见这种把异都处成哥们儿的天赋技能,不只是部分女拥有,胡亥也点亮了。 照例调侃了一番叔孙通的红眼圈之后,胡亥便让他俩先下去歇息了。 他自己与李斯接着议未完的政务。 “此前郎中令赵高找臣,说是陛下授意,要让这批归顺者考一次算术。不知陛下用意为何,老臣也要择人拟定合适的题目。” 胡亥也不遮掩,道:“章邯做了大将军,这少府的位子就空出来了。朝廷用兵打仗,后勤忙得朕要死——你也累得不轻?朕这是要给朝廷找个新少府。” 这下子,连李斯都难掩愕然了,“从这批归顺者中找?”他们不都是些跳梁小丑吗? 胡亥微笑道:“你还别不信。朕选出来的这个少府,包君意。” 第49章 “少府备选者们”对皇帝的打算一无所知, 都还活在梦里呢! 真草莽们是活在一步登天的梦里。 张耳是活在联合反秦的梦里。 至于萧何, 他的梦稍微有点不同。 从进入咸开始,他一直有种这才是他原本人生的错觉。 从前在县里, 人们都叫他“萧功曹”。他管着一县官吏的评定, 快五十岁的人了, 直到推举沛公起事之前, 子无好无坏;衣食无忧,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,可是太平淡了。 平淡到他几乎忘了自己也有过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。 在他成为这样一个平淡的中年男人之前,曾经有过一个机会,一个去咸做官的机会。 当时大秦御史来泗水郡督查, 那是比郡守略低一等的大人,比肩郡丞,但因为是咸委派来的官员,所以又凌驾于当地官员之上。相当于今天的省委书记。 萧何被选拔出来, 去协助这位大人做事。 他做事一向是细心缜密的, 又被任命为泗水郡的卒史,而后更是在考评中,获得了十名全郡卒史中的第一名。 后来沛公总是夸他“优秀”。他萧何的确优秀呐! 监御史大人对他大加赞赏。 有一天两人一起工作到深夜,大人笑问道:“你愿意去咸做官吗?我打算推荐你。”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。 哪个为官的, 不想去咸看一看呢? 更何况,他已经听监御史大人讲了太多的咸风光。 那里不只有六国殿, 更有天下藏书与律令。 可是, 后来他怎么就给拒绝了呢? 萧何记不清了。 或许是因为回家说起时, 父母担忧不舍的目光。 或许是因为他第一个孩子还没长大,而子又已经有孕。 或许是因为郡中友人的劝说——宁做头,不做凤尾。到了咸,万一出事儿了,咱们都不知道该找谁打点。 或许是因为他天中的谨慎…… 总之,他拒绝了监御史的好意。 也拒绝了一段本可能波澜壮阔的人生。 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似乎刻意忘记自己的人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。 但是内心深处,另一个他不能放过自己。 那青年时期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心,历久弥新,蠢蠢动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