榷使捏了捏荷包,反手扔回给掌舵人,嗤笑:“什么上官下官的,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?说了五钱就是五钱,拿不出来趁早回头,省得在这里给我寻晦气!” 钞关就是一个水上收费站,榷使差不多相当于收费员,来往船只按例都得钱,不过若是船上有秀才等身上有功名的人,或者宦官船只、官家船只则可以免费通过。 眼看掌舵人就要憋不住子,许清元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,倒不是为这点钱,而是他们闹起来耽误正事就不好了。 “吵什么吵?打扰本大爷睡觉。”那醉汉这时突然走了过来,语气很冲。 榷使哪里受过一个醉汉的闲气,两眼一瞪就要发作,可偏偏这时候那醉汉摔手扔给榷使一封书信,榷使拆开一看,立马转怒为笑。 “原来是周举人,小的有眼不识泰山。”榷使说罢立马吩咐手下:“快放行,快!” 第11章 许清元和晋晴波对视一眼,两人的神都有几分惊讶。 掌舵人看样子真不知道自己船上还有个举人老爷,他跟在晃晃悠悠走回屋去的周举人身后,言又止。 这事儿可就奇怪了,一个举人不去当官,怎么在外面给别人算起命来了? 她倒是有心探究,可惜现在知道了人家的身份,她们这种白身的考生怎么能贸然打探,只好暂时按下。 谁想的到,我不去就山,山偏来就我。次一早,许清元跟晋晴波在外面聊天的时候,周举人晃晃悠悠站在了她们中间。 “……”许清元觉得甚是无语,看了眼那边的晋晴波,她微皱着眉,倒没说什么。 “今儿天头好啊,要不了多久就能上岸咯。”周举人懒洋洋地说。 许清元和晋晴波朝他行礼。 “我准备去京城探亲,两位姑娘呢?”周举人今虽然没拎酒,但仍旧衣冠不整,邋里邋遢,一点儿也没有举人的样子。 许清元不答话,晋晴波倒是语气平静地回:“学生准备去淮考童试。” “哈哈,好啊,我就说你们两个都是前途无限的人,只管去考,定能高中。”周举人从怀里摸出一只短笛来,着湖风,慢悠悠地吹了一首曲子。 笛声悠扬婉转,许清元这种不懂欣赏音乐的人都能觉出周举人的笛艺一定极其湛,不然也无法解释船上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,侧耳倾听。 一曲吹罢,周举人顿时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状态,他像小混混一样对两人道:“嘿,看来我这技艺还没生疏,可以去乐坊讨个饭吃。到时候你们进京赶考,可要来给我捧场啊。” 许清元笑笑没说话,晋晴波依旧四平八稳地道:“学生不敢。” 周举人瞅了晋晴波几眼,道:“年纪轻轻的,怎么这么古板?” “您去京城是难道不是要去参加会试吗?”许清元接话。 “哈哈,我才不喜读书呢,要不是家里着,举人也考不出来,什么会试,与我有何干系?”周举人闻言大笑,而句尾的语气却低沉了下来,他仿佛被扫了兴,摆摆手,道:“哎,回去睡觉喽。” 许清元反思自己是不是问的太隐私了,晋晴波却开口道:“许姑娘,掌舵人说后便可到达淮临县,我先回去温书了。” 两人暂别各自回去用工不提。 两后。商船靠岸,许清元、晋晴波两人下了船,小湖帮两人搬行李,人非常快利落,许清元思量了片刻,突然笑了,她从荷包拿了块银锞子递过去:“多谢小湖哥这段时间来的关照。” 小湖笑着连说不敢,一路将两人送出了码头,他注视着许清元的背影,啧啧慨:“哎,通判大人府上的丫鬟都这样,真不知道那官家小姐……” “哎哟,谁打我?”小湖摸了摸后脑勺,转头一看,发现是掌舵的,他忙笑:“这就回船上帮忙,嘿嘿。” 两人下了船一起走了一段路之后,晋晴波想起小湖话里的细节,疑惑地说:“许姑娘也去淮县城?” 许清元冲她笑笑,坦白道:“不瞒姐姐,其实我也是来考童试的。” 经过这段子的相处,许清元觉晋晴波是那种很稳重很正派的人,反正迟早也要知道,还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。 晋晴波犹豫了一会儿,到底没开口问,但许清元看了出来,她笑道:“我不是通判家的丫鬟,能考。” “好,那就一起吧。”晋晴波点点头,两人雇了马车,平分了车钱,等到黄昏时分,终于抵达淮县城。 每个县城的秀才名额都不一样,少则五六名,多则二十几名,一些落后的县甚至连五六名都是硬凑出来的,而放在一些科举强县,第二十名说不准都比弱县的头名强。 跟汀州下面的县相比,淮不是个富裕的县城,这里的科举风气不盛,一年的秀才数额不超过十人,但也远远没有硬凑人的情况出现。 许清元还是从晋晴波的口中知道的这些,虽然在家里跟许长海打了包票,但她对此次考试持着谨慎乐观的态度。知识她都差不多融会贯通了,可山外有山、人外有人,这不刚遇见一个晋晴波,实力就很不一般,谁知道还有没有更厉害的。 两人到了县城后顾不上多逛,马不停蹄地到处挑选合适的住宿地点,可这些客栈也很懂供求关系的变化,价钱都提升了不少。 与此同时,一家较为寒酸的客栈门口,三个姑娘并排坐在台阶上。左边的那个十八岁左右,手里捧着一本书;中间的十六七岁的样子,两手托着腮,正在唉声叹气;右边的年纪最小,像是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,她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支糖葫芦。 中间的姑娘叹气道:“哎……怎么都快二月了,还是只有咱们三个女考生,今年不会又要无功而返吧?” 最小的姑娘费力的把嘴里的冰糖山楂咬碎,含混不清地说道:“辣就明年寨来呗。” 中间的姑娘生气道:“你说的轻巧,我是第三年了,大姐是第五年了,你才第一年,过两年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。” “好了,有吵架的功夫还不如多读点书,难道你们以为自己现在一定能考得上秀才吗?”三人中的大姐合上书籍,低声道。 大姐一开口,其他两人都停止了拌嘴。 中间的姑娘心情低沉,垂头丧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她正出神呢,不想被旁边的三妹拽了一把,差点歪倒,她刚想发火,就看到三妹嘴里着山楂籽,眼睛放光地道:“那边两个姑娘是不是赶考的人!” 这话成功引起了其他两个姑娘的注意,她们往街那边一看,果然有两个背着书篓的姑娘正在寻找客栈。 这下就连一向稳重的大姐脸上都出几分动,她还在思量怎么搭话,就见小妹已经扔了糖葫芦杆一溜烟跑过去了。她忙拉起二妹,整理好衣裳,朝远处的两位姑娘走去。 许清元和晋晴波走了大半天,看的几家客栈都不是很意,当然这个不意主要集中在价钱方面。 打听到这边有一家价钱便宜的小客栈,两人不抱希望地走来,谁知还没瞅见客栈呢,就看见个跟许清元差不多大的姑娘跑到了两人跟前,小姑娘眼睛放光地问:“两位姐姐是来淮县考童试的吗?” 许清元与晋晴波对视一眼,正摸不着头脑,就看到了另外两个姑娘赶了过来。 对面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姑娘开口道:“抱歉,舍妹无礼,请两位姑娘见谅。我叫艾芳,这是我家二妹艾英,这是我家三妹艾菲。” 介绍完后,艾芳又对着艾菲道:“还不快赔礼。” 艾菲忙躬身长揖,算作赔礼。 见到这个书生才会行的礼,许清元猜了三人拦路的几种可能,她笑道:“不是什么大事,何必多礼。” 艾芳脸有几分动和犹豫,艾英倒是直接的多。 “敢问两位是否为参加童试的考生?我们姐妹三人亦是,正好咱们五人互相作保,岂不方便?” 古代,无论县试、府试、院试,都需要考生互保再加至少一位学习成绩优秀的秀才担保,有些秀才每年靠这个就有不少进项。 “我们二人确是考生不假,”许清元话说了一半,就见三姐妹动的拉住了彼此的手,就连最稳重的艾芳也不再平静,但她还是继续说道:“可是我们二人都是外地赶来,与三位并不识,如何互保呢?” 艾芳闻言脸上的表情变成了苦笑:“二位姑娘还不知道吧,咱们淮县这五年来,从来没有凑齐过五位女考生,所以我们姐妹一直没能参加考试,但如今二位来了,正好凑足人数,好不容易能进考场,别的实在顾不了那么多。” “难道科考只允许同互保?”许清元疑惑,她从没听孟先生这样说过啊。 艾英郁闷道:“当然不是,只不过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女考生互保,我们三个只能年年来干凑热闹,大姐已经是第五次来了,我也是第三次了……” 此语一出,许清元和晋晴波都吃惊不小,三人见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,邀请两人到客栈中说话。 经过三人一番长长地讲述,许清元搞明白了来龙去脉。 本朝开国皇帝是位戎马一生、用兵如神的女,她打下这偌大天下后,依照前朝设立科举制度,甚至开设女子科举。可惜太/祖皇帝早逝,女尚未来得及大量进入政坛,便被后来的男统治者斩断了前路,女子科举制度在施行了几年后便被废黜。就这么过了几代皇帝,当今圣上即位不久后,突然颁布御诏,重开女子科举。 但有时候世俗观念的变化比王朝兴衰来得更加漫长。艾家三姐妹从小读书的天分就很高,艾家没有男丁,家有小产,艾家长辈因此也豁出去了,让女儿去科考挣个功名。可是第一次参加县试的艾芳真走到这一步才发现,女子科举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。就连最简单不过的“五童互结”,在她这里都难于上青天。 当年只有她一个女子参考,而她求遍了其他所有考生,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跟她互保,她只能站在县试考场前,含泪眼睁睁看着大门缓缓闭合。 第12章 艾芳崩溃绝望了很久,对她来说,这比参考落榜还要难受。心灰意冷的她本来就要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,可二妹在功课上的聪颖表现又让她点燃了希望。 两年后,两人再次参考,可结局也没有什么不同。 艾芳看着妹妹绝望的神情,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心情,可是她这次不仅自己了过来,而且成为了妹妹坚强的依靠,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,但最终她们姐妹三个都坚持到了今天,坚持到了希望来临。 许清元听完沉默良久,她终于明白眼下自己和晋晴波对于三姐妹的重要,同时她也不想到,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子都被这隐形的一道道障碍卡在了功名之外,实在是非战之罪。 “我叫晋晴波,老家是淮县谷堆村的,我们家几代人都是靠刻制年画养家糊口,后来我父母将我许配给镇上的王家,不久我就随夫家去了外地,如果不是为了赶考,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老家一趟。”晋晴波平静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,许清元明白她是在自报履历,也就是愿意跟三人互相担保的意思。 许清元没有纠结太久,接在晋晴波的话后面道:“我叫许清元,父亲是淮县籍贯,现在在外地做官,我的祖籍亦是淮,此次求得父亲准许,才有机会参加县试。” 得知许清元是官家出身,那三姐妹都很好奇,最小的艾菲问道:“那许姐姐的父亲是举人?还是进士呀?” 艾芳眼神暗示小妹不要多问,但许清元也没有生气隐瞒,坦白道:“是同进士出身。” “哇,从小得进士教授课业,许姐姐的学问一定不凡!”艾菲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天真,真心叹。 许清元想起自己求学历经的坎坷,只是低头微微苦笑。 彼此叙过之后,许清元跟晋晴波也就在这间小客栈住了下来,现在距离县试开考只剩十几天,本地学子纷纷结成小团体,或是共同购买历年考试题集,或是探讨学问、教学相长,可这些团体里从来没有她们五个人的一席之地。 毕竟经历过现代千百次的各种大大小小的考试,许清元对于备考非常有一套自己的心得,而艾家姐妹三人是本地人,信息渠道广,晋晴波为人稳重,知道的也不少,她干脆整合了五个人手头上的各种资源,成立“女子科考互助会”,将几个人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一列举下来,按照轻重缓急一个个解决。 “首先,咱们必须得把程序上的事情办妥了,才能安下心读书。”许清元坐在客栈一楼,对着其余四个人道:“第一,今天散会后大家要一起去县衙礼房报名,每人都要背自己的姓名、籍贯、年龄、三代履历,想好了再填写,不要出错,而且每人最好带上一二角银子,以备不时之需;第二,报名完成后,必须抓紧时间找一位愿意给我们作保的廪生,据英姐姐所说,这张名单上的廪生脾气学问都不错,咱们分头行动,一旦有哪一位愿意为我们作保,可以多花点钱不要紧;第三,距离县试开考只有十几天了,须得悉清楚淮县令的出题风格才能事半功倍,办完以上两件事后,大家分类整理往年的县试试题,汇总后随机题模拟考试。” 许清元叭叭叭说完,喝了一口冷茶,问:“大家都明白了吗?” 四人愣愣点头,许清元笑道:“那就准备起来吧,走去县衙报名。” 礼房的书吏瞅见五位姑娘找上门来,还以为自己在做梦,清了她们的意图之后,突然慨了一句:“你们人数终于凑齐了啊。” 显然,虽然艾家三姐妹一直没能考成,但名声却还是传入了有心人的耳中。 几人各自奉上二角银子,书吏笑纳,只是在录到许清元的时候,书吏却连忙推辞了。 “原来是许大人的千金,当初他考县试还是我录的,不知许大人现在在哪里为官,造福百姓呢?”书吏殷勤笑问。 许清元也笑眯眯地道:“回大人,家父前不久刚升任汀州通判。” 书吏顿时更加恭敬,两人虽然素未谋面,但还是硬寒暄了几句。 顺利报完名,出来县衙后,除了晋晴波,其他三人对许清元的态度都有些微妙的客气。许清元只好道:“我虽然是官家女儿,你们也不用这么歧视我吧。” 艾英讷讷地道:“您父亲可是通判,是比县令大老爷还大的官,我们都是平民女子……” “可是从小我爹就不愿意让我读书,不瞒你们说,我的学问都是靠偷学习来的,我说我要出来考科举,差点把我爹气死。”许清元故意说了些困顿的糗事,几人这才重新活络起来。 办好了报名的事情,五人分头去找廪生。 许清元负责探查梁秀才的态度,她在县城的胡同里绕了个九曲回肠,问的嘴巴干涩,才在一个胡同尽头的犄角旮旯里找到梁秀才家。 别看这里这么偏僻难找,她到的时候看门人还说梁秀才正在会客,许清元只好站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得进去。 路上正遇到离开的前客,他似乎也是一位参考的学生,那人见到许清元之后,不知为何出一丝莫测的微笑,给她的觉很不好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