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是要走的。 然这般想着,一句话却口而出:“大人,当江大人发怒,是因那算命老伯的一句话——‘大人如此,不过是为他人作嫁’。” ** 许是失血过多,杨枝后来竟不知不觉真睡了过去。再醒来时天已晚,屋子飘着药香。 眼前白纱帐子低低垂着,只能隐隐绰绰觑见外面的一个身影。中等身材,杨枝辨得出来,是个女人。 大理寺内除了她与黄成,还有旁的女人? 杨枝纳罕,支撑着起身。许是因伤动作太重,惊动了帘外静坐的女子,那女子连忙过来,打起帘子:“杨书吏醒了,可有什么不适之处?药还温着,我去取了来……” 虽天光已暗,但杨枝到底看清了那女子的脸——半面疤痕,另半面如何,已无足轻重。 是个三十上下的妇人,手脚利索。不待杨枝应,便踅去外间,取了药来。 妇人嗓音清脆利,边端药过来边道:“杨书吏有什么不适只管说,薛大夫就在廊下候着,我去请他进来。” 薛大夫……薛穹? 杨枝这才想起薛穹替自己取证物之事,没想到他竟追来了大理寺。 “夫人是薛大夫带来的?”杨枝问。大理寺有几个官婢,平收拾捡扫,但都有自己的服饰。这妇人却是家常打扮。 妇人一笑,将药碗递过来:“书吏说笑了——是柳大人叫民妇来伺候书吏汤药的。柳大人说,侍药前,男子究竟不便,遂请了民妇来。” “大理寺有官婢,为何特请了夫人来?” 妇人笑道:“许是民妇年长些。官婢平只顾捡扫,没做过侍药的事。民妇先夫绵病榻多年,有些经验。” 杨枝心底浮起一丝别样的情绪,听见她继续道:“民妇不过是贫家妇,当不起书吏一句‘夫人’。民妇忝长几岁,柳大人平素唤民妇一声‘林嫂’,书吏如不嫌弃,也这般唤我便是。” “林嫂?”杨枝心头微微一动,一句话口而出:“可是城西大成棺材铺家?” 林嫂一愣:“书吏以前是京城人?竟还记得那么久远之事?”顿一顿,道:“棺材铺早叫人烧了。喏,民妇脸上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。” 明月如窗,将林嫂那半面疤痕照的若隐若现。三分清冷之下了七分可怖,倒是足足十分鬼魅之态。 杨枝却只觉心内怆然,并无惊惧。 来京城之后,她曾去打听过大成棺材铺的事。当年她与银作局小监吴翎有约,要照顾他的弟弟,便是彼时在大成棺材铺借住的柳轶尘。 为践当之约,她去城西打探,却不成想那棺材铺已然化为灰烬。 当年哭倒在泥地里的少年书生也不知去向。 如今……真个一番轮回,物非人非。 正想着,屋外忽响起一个温声:“书吏可是醒了?可有何处不适?能否容薛某入内把一下脉?” 声音有如戛玉,清润至极,是薛穹。 杨枝道:“薛大夫,我醒了。你进来吧……” 得了这声应,薛穹才疾步入内。林嫂已掌起了灯,屋内一豆橘光,映着窗外的黑暗,倒有一番劈开混沌的红尘暖意。 杨枝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,掀开素帐,薛穹微红的眸子就那样映入眼中。 “外面起雾了么?”两人对默半晌,杨枝先开了口。 薛穹微微一愣,低头见自己衣摆微,轻轻一笑:“是,起雾了。衣冠狈,叫书吏见笑。” 明月的光在他脸上浮动,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一种如玉的光泽。 杨枝盯着他半晌,道:“让薛大夫在外久候了。” 薛穹笑了笑,一句“不打紧”将到嘴边,身后的林嫂已快嘴接道:“薛大夫当真仁心,怕书吏有事,自午后一直在廊下候到现在,连口水都没喝过。” 午后候到现在——杨枝眼底浮起愧,话还未出口,薛穹已连忙道:“林嫂言重了。不过是推敲一个方子,一下子忘了时辰,惹二位笑话。” 杨枝当然知道他是在安自己,垂了眼,不愿再让他多担心。须臾,方递出手去,道:“薛大夫,我觉着好些了,想是没什么大碍。你替我看看……” 作者有话说: [1]江令筹,字行策。 好了我决定不字数了,咋咋滴吧,倒v就倒v,你们~~ 第二十章 薛穹垂了眼,依言搭上她的手腕。沉静的时光在两人之间静静淌,仿佛一条逆水的游鱼,一下子回溯往上,游回了少年时候。 “间淤气散了些,”薛穹淡声道:“但伤势依然凶险,书吏怠慢不得。我另开一剂方子,劳烦林嫂赶紧给我外头的药童,取了药来煎。” 说着,便取过纸笔,径自写起方子来。习了多年的馆阁楷书,端方雅正,让那一味味草药也有了华贵的神气。 写就,将药方于林嫂,又道:“书吏坐好,我为书吏施一回针。” 林嫂接了药方,知道面前这女吏的病情紧要,耽误不得,连忙奔出门去。 薛穹一面轻轻将银针旋入位,一面道:“痛便告诉我。” 杨枝笑了笑:“薛哥哥是故意将她支出去的,对吗?”顿一顿,补道:“这些年走南闯北,我自己也学了点皮的岐黄之术,方才我探了下脉,确实好些了。” 薛穹淡笑:“也不全是危言耸听。江行策是武人,脚下没个轻重,你得好生将养——我与柳敬常说,不让他派重活给你。” 静默片刻,舔了舔干燥的,方终于将不相干的话说尽一般,抬目凝望着她,哑声问:“阿,你这些年……过得好不好?” 什么是好?什么是不好呢? 衣食无忧是好?还是亲人相伴是好? 锦衣华服是好?还是自由自在是好? 杨枝垂了眼,又立刻抬起头来,绽开一个笑:“我好得很,薛哥哥。我在江州认了两个兄妹,他们很照应我。” 少女明媚的笑让薛穹心头一刺。他如何不知,八岁离家,能活下来已是万幸。 身为医者,他知道江令筹那一脚有多重有多痛。可痛成那样也不见她喊出一声——这样的痛她受过多少回? 前些年,他四方游历,为人问诊,访寻草药。风餐宿不在少数,亦有遇着宵小遭人诓骗劫掠的时候。他一个成年男子,尚且觉得艰难。她一个总角女童,这些年,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? 望着她的笑脸,一向冷淡自持的他心口忽然涌起一股冲动,想拥她入怀,予她此身、此生所有的一切。 然捏一捏手,终还是止住了。顺着她的笑,也轻轻展了展颜:“那就好。他们现而今在何处,我寻子去拜会拜会,谢谢他们照料之恩。” 一句话说得像是她家中父兄。杨枝笑了笑:“他们都在南安。等此间事了了,我带你去江州玩。” 薛穹一笑,又轻轻拧了拧眉:“我还未问你,你此番进京,是为了何事?当年……又是怎么一回事?” 不待她答,自补道:“延乐之后,今上登基,大赦天下。那之后我寻过门路,想救你们母女出来。可不待我动手,就见人将你二人转到了大理寺乙牢。当时青州河坝决堤,徭役不足,连夜将京中三法司中非死罪的囚徒押往了青州,我查到时你二人已启了程。我当追出城去,却只赶上燃秋山起了一场大火,押解小吏与犯人都葬身在了那场大火之中。” “我不肯相信,上山找了几……”他说的轻松,但那些子,他无异将整座山燃秋山翻了过来,疲惫到昏厥也不肯放弃。“可后来,我在山中废墟里,找到了这个。” 薛穹伸手向自己项中,取下一方小小的物什,到她手中。 那是一枚小小的白玉印鉴,玉底一个端正的“”字,是九岁时他亲手雕的。拿红线穿起,成了一枚挂坠。印鉴原本的棱角已变得圆润。已然十二年了。 杨枝觉到印鉴的温度:“薛哥哥……” 薛穹见她微红了眼眶,反而笑了:“一眨眼都成大姑娘了,可别哭鼻子。”目光紧紧锁住她的面庞,手臂微抬,似抚上去,却终究未能逾矩。 只是一点一点遥遥摹着:“我想过很多回你长大后的模样……可总也觉得不像、不意,我的小姑娘那一双眼比曜石还黑,比星辰还亮,怎会是那般没有生气的呆滞模样?我的小姑娘有这世上最粉妆玉砌的面庞,这世上最致的五官……原来是这样,竟然是这样,正该是这样!”薛穹的笑自眼底溢出来:“阿,我好高兴。” “我真是眼瞎,怎么竟未认出你来。”薛穹道:“这不还是从前的眉,从前的眼,从前那一笑就皱起来的鼻子,还有那总也挂着碎零嘴的嘴吗?” “阿,我好高兴。你知道吗,我好高兴。” “从未有过的高兴。” “这世上最大的快乐,原来并非求仁得仁,而是失而复得。” 杨枝拼命想忍住眼底的泪——薛哥哥说的对,重逢是高兴的事,不能哭不该哭不许哭! 可还是忍不住。 她微微别过脸,隔院忽传来凌的脚步声。她赶忙拭了泪,收起情绪,道:“那牢中并不是我,我早早与人换了身份。那人……” 杂脚步已到门前,怕这一句下去会引起薛穹表现的异样,杨枝连忙止了声,只是道:“有劳薛大夫,我现下觉得好多了。” 薛穹听到了脚步声,亦垂眉敛了情绪,再抬首时已是以往清风明月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,退后几步,公事公办道:“是某分内之事。” 脚步声已越门而过——是林嫂送了药方回来,还另带回来一个人。 “你怎么样了?”黄成往杨枝对面大喇喇一坐,定睛朝她脸上一看:“我瞧着你气比午时好多了,大人刚抱着你回来时那情形,当真面白如纸不过如此。大人脚下都急了,我还没见过他那副模样……” 黄成是个武人,说话不会拐弯抹角。脑子里只有一筋,想到什么便说什么。 这话外人听来却有些暧昧,杨枝微微颔首:“黄捕头说笑了。” “我没说笑,是真的!”黄成自倒了杯茶,一干二净,道:“不信你问薛大夫,他也在的。薛大夫与大人相这些年,几时见过他那副模样?” 黄成忙拉着薛穹为自己作证,杨枝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:“薛大夫,你怎会也在场?我以为……” 薛穹淡淡道:“柳敬常知道我一定会快马赶上来,才带了你驾车先走的。”大概心中多少有些怨气,连一声“柳大人”都懒怠叫了。 杨枝忽然又想起另一事:“那倚翠阁后院井中的证物,你可取了?” 饶是薛穹脾气好,提起这事,也忍不住气笑了:“哪有什么证物,他不过是为了支开我。” “为何?”黄成立刻追问,然而刚问出口,便摆摆手:“罢了罢了,问出来我也不明白,大人定然自有计较。” 黄成倒是对自己“脑袋”这点颇有自知之明。 杨枝却不自觉翻了个白眼——的计较,还不是想审她? “咦,你眼睛怎么红了?”黄成忽然发现这点,盯着杨枝打量。 杨枝尴尬一笑,正要找个理由囫囵过去,黄成却自行通了任督二脉般一拍薛穹肩膀,道:“薛大夫,你扎针下手可得轻点,杨书吏可不是我这等糙人,你看人都被你扎哭了。” 薛穹被她拍的浑身一震,觉肩都塌下去一块——你还知道你是个糙人? 然只得生生接下这口飞来横锅:“黄捕头教训的是。” 黄成又自斟了杯茶:“哦对了,大人叫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……还让我问问你,明早想吃什么?” 此话一落,薛、林、杨三人俱瞪圆了眼看她。 “看我干什么?!”黄成道:“真是大人问的,我可问不出这么婆妈的问题!” 说的也是,那么……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