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后望着佟茉雪诚挚的眼神,心里藏着的疲惫和委屈,都在此刻被瓦解释放。 至少,眼前这个女子,从未在意过她皇后的身份,也明白“皇后”这个尊贵崇高的称号不过是一副华丽的镣铐,将她孱弱的身躯束缚住,囚在深里。 她是将自己看做一个人来对待的。 一瞬间,原本强着的泪水像水向皇后涌来,渐渐模糊了眼前女子清丽俗的脸,但她的心却格外平静。 皇后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破碎的光,佟茉雪被她哀伤的眼神触动,心口像是被掐了一把,又酸又疼,她虽不完全清楚,但却也对皇后的委屈难过同身受。 鬼使神差地,佟茉雪一把将绵软无力斜靠在榻上的皇后揽进怀里,紧紧拥着她,柔声道:“姐姐别哭了,你不能情绪动,会伤了身子的。” 皇后听到这句“姐姐”,一颗心又往下坠了坠,她伏在佟茉雪肩头,说话声音夹着呜咽有些颤抖“我不难过,真的,相反,我还很喜。” 皇后缓缓离佟茉雪的怀抱,潋滟的双眼清澈明亮,望着她声音轻轻柔柔又坚定:“我能问你个问题吗?” 佟茉雪知道她要问什么,泛着水光的眸子眨了眨,轻“嗯”了声。 皇后脸上布泪痕,眼角红红的,似乎有些难为情,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” 佟茉雪挠了挠脑袋,这样的煽情时刻,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叹后女人悲惨的命运,而对她心生同情吧。 佟茉雪蹙了蹙眉,低眸沉思,复又抬头对上她目光,不急不缓道:“佛曰:万法皆生,皆系缘分。” 缘起缘灭,一个缘字能解释她为何来到这个时代,也能解释如今她为何坐在这儿同皇后叙话。 皇后眼神呆呆看着她,灰白的,像风中的两片柳叶微微颤动,渐渐目光变得深而悠远,想起与她初次见面时,她醉酒后娇憨的模样,当时她喃喃说着什么来着? 佟茉雪见她痴痴的脸上,忽然浮起一抹笑意,角又出了软软甜甜的梨涡,一时有些不知所措。 皇后心中一松,对那所谓的使命,也不怎么在意了,反而握住佟茉雪的手,漫不经心道:“反正时无多了……妹妹也别安我了,我自己的身子,最清楚不过。” 她拍拍佟茉雪的手背,眼角带着柔韵,似乎真的看开了。 “若说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,不过是念着父母鞠育之恩,思词宇秋之祀罢了。” 佟茉雪愕然,她知道皇后一心想为已经去世的父亲修建家庙,但都当上皇后这么久了,她居然还未主动向玄烨提起,难道是想在弥留之际托出吗? “这件事,很难办?”佟茉雪小心翼翼问。 皇后含笑看了眼她,眼神无悲无喜,“阿玛此生比求全,义父又权势甚张,肆行无忌,我坐上这个皇后之位终如履薄冰,又如何敢请求皇上为阿玛建家庙。” 佟茉雪垂眸,静默无语。 想必当初皇后进,除了光耀家族,也还担负为父亲平反罪臣之名的责任吧。 她下意识半眯起眼,思索起朝堂局势。 早年玄烨对于权臣鳌拜和遏必隆的严惩,虽让他掌握了朝政大权,但也重创了勋旧老臣的心,更让以鳌拜和遏必隆为代表的洲镶黄旗将领人心浮动。 想必当初将钮祜禄氏选纳入为妃,就是为了消除这种负面影响。乃至后面让其当上皇后,估计也是为了鼓舞八旗将领和洲勋旧。 如今“三藩之”快到末尾之声,若是再一把火…… 此时皇后又止不住咳嗽起来,忽闻此声,佟茉雪收起杂念,望着稍作平复的皇后说道:“这事不难。” 皇后虽已放下执念,但见她如此笃定,还是又惊又喜。 只见佟茉雪眸光沉沉道:“您只需向皇上剖明孝心,再隐晦提醒皇上‘顾念勋旧,仁德化’即可。” 皇后犹豫着,细细思索,忽然眸光一闪。 佟茉雪见她一点就透,继续道:“皇上以仁孝治天下,必不会拂了您的意。如今前线战事紧张,若是给令尊建家庙能使八旗将领和洲勋旧齐心协力维护皇权,未尝不是助皇上省去了后顾之忧。” 皇后地握住佟茉雪的手,呼有些急促,佟茉雪反握住她的手,鼓舞她:“姐姐灵慧贤哲,定然早就想到这一层,只是缺乏勇气同皇上开口。此乃贤后之举,姐姐无须顾虑。” 她一番话说得极熨帖,皇后眼中盈盈泪光闪闪,带着,又夹杂些许不明的情绪。她谛视着佟茉雪,苍白的扯起个惨然的笑意,挥了挥手,让屋内其余人皆退了出去。 皇后乏力地倚靠着榻背板,郑重询问:“妹妹可曾想过做皇后?” 佟茉雪原以为皇后只是说些谢的话,没曾想她直白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。由于身体柔弱,她这句问语轻轻细细,竟无一丝质问的语气。 佟茉雪怔了一瞬,随后面上挂着浅笑,淡淡道:“佟家与皇上休戚与共,佟氏一族荣辱兴衰皆随皇上心意。” 她虽不明白皇后问出这话的用意,但自己这个回答说得再明白不过,她现在虽不觊觎皇后之位,但若皇上有心让她荣登后位,她也不会拒绝。 皇后神霎时灰暗,眸中光彩也黯淡下来,喃喃道:“是呀,咱们都身不由己。” 她忽然想到什么,目光惊恐地环视了周围一圈,随后紧紧拉住佟茉雪的手,低声嘱咐:“妹妹,你记着姐姐同你说的这番话,就算我死后,你当上皇后,也千万不要住进这坤宁来!你记着,千万要记着。” 她手上的力道加重,孱弱的身体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道,骨瘦如柴的手一用力,咯得佟茉雪手背生生发疼。 佟茉雪只当她是失眠引起的神经衰弱,只不停点头,扶着她躺下休息。 皇后体力不济,就那么望着她,见她表情郑重,似乎已经将自己那番话听了进去,这才痛苦地闭上双眼。 佟茉雪在坤宁并未多逗留,便从寝间出来,她淡淡瞥了眼被寒风吹得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周院正,也是无话可说,径直出了东次间,打算回。 朝颜跟在后面替佟茉雪撑伞,打算送一送她。 佟茉雪出来拢共不到一个时辰,外面大雪非但没停,雪势反而越下越大了。来时地上只是薄薄的一层积雪,现在一脚踩进雪地里,能没过整个鞋面。 当然这也怪她出门不穿花盆底,所幸坤宁与承乾相隔不远,也不至于把脚给冻僵了。 朝颜撑着伞跟在佟茉雪身后,低声嘱咐:“娘娘您注意着脚下,可别摔着了。” 佟茉雪走了几步,想到皇后对她说的那番话,心里的,不由得驻足,站在坤宁与泰殿之间,转身回望坤宁。 她目光清冷扫过坤宁的匾额,朝坤宁西南角望了两眼。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审视正娘娘居住的殿宇,忽然惊觉皇后总是在东次间接待后众人,自己每次来,也从未去过西次间,西边几间房甚至连个门都没设。 佟茉雪想问朝颜,但又觉不妥,便下心中所想,打算回去再问时薇。 甫一转身,便注意到东南角的白玉石座上,竖着六七米高的木杆,顶部还套着个盒子。 这里什么时候多了杆子?还是一直都有? 佟茉雪腹狐疑,指着杆子问朝颜:“这是什么?” 朝颜回话:“这是索伦杆,上面套着的盒子称作锡斗。” 好的,白问。 她既不知道什么是索伦杆,也不知道锡斗做什么用。 朔风吹来,佟茉雪拢了拢身上的斗篷,又望了那索伦杆两眼,了鼻子,寒气窜入鼻腔,夹杂些许血腥味,她了额,没作多想,迈步离开了。 梁渠守在景和门,远远地瞧见自家主子从坤宁出来,见后面跟着坤宁的大女,便快步往回走。 佟茉雪刚入承乾门,时薇就已经守在了门口,先是将她手里的暖炉换下,又接过朝颜撑着的伞,连连道谢:“劳烦朝颜姑娘将咱娘娘送回了。” 朝颜福身:“是奴婢应该的,娘娘既已平安回,奴婢就退下了。” 佟茉雪点点头,时薇姑姑接过梁渠递来人常用的伞,放进朝颜手里,微笑道:“天寒地冻,朝颜姑娘小心脚下。” 朝颜地看了佟茉雪与时薇两眼,又躬了躬身子,便撑着伞离开了。 佟茉雪一进到屋内,便见桌上摆了各剪纸窗花,房间里暖气融融,与身上的寒气相冲,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嚏。 她素帕掩鼻,赶紧看了眼暖炕,两个玉融融的小女孩儿已经没在炕上玩耍了。 如月端了盆热水进屋,如岚忙拉着佟茉雪坐下,“半个时辰前,钟粹的玉昙姑娘过来,将安然公主接了回去,咱大公主也玩耍乏了,现在在自己屋里睡得正香呢。” “怪不得不见人。”佟茉雪这才将帕子拿开,又连着打了两个嚏。 “哎呀,娘娘,您鞋面都透了,脚冰不冰?” 佟茉雪摇摇头,兀自将罗袜褪了,把双足放进盛热水的铜盆里,舒服地喟然长叹。 “怎么了?是不是水烫了?”如月关切问道。 佟茉雪摇摇头,望着两个小丫头,咯咯笑:“不烫,可舒服了,谢谢你们。” 如月和如岚忽然被谢,神情都有些别别扭扭,但她们家娘娘就这个子,也就笑笑不说话。 佟茉雪舒服地闭着双眼靠在椅子上,享受热气游走全身的快,在坤宁里积蓄的郁气一扫而空,她舒服得哼哼唧唧。 时薇端了点心过来,见自家娘娘一脸美哉,眼里噙着笑意,将盘子搁在桌上,指了指盆里的水,示意如岚取热水过来再些。 就这么泡了足足两刻钟,佟茉雪都要睡着了,时薇取了巾替她擦足,婉声劝道:“娘娘若是乏了,就去上歇着,这样的天气,靠在椅子上小憩,容易着凉。” 佟茉雪整个人糊糊的,咕咕哝哝“嗯”了两声,捣蒜似的点着头,任由两个小丫头搀着更了衣,滚进早已用汤婆子暖得热乎乎的上。 …… 雪天本就灰蒙蒙的,还没到酉时,暮便已经降临。 时薇让人将屋内的灯都点上,轻手轻脚进到西梢间来,柔声唤佟茉雪起来用晚膳:“娘娘醒醒,该起来用膳了。” 佟茉雪浑身发烫,后背都沁出了汗,浑浑噩噩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唤她。 但她此刻眼皮发沉,掀开实在费力,便闭着眼睛张了张嘴,却又口干舌燥,于是伸出一只绵软无力的手挥了挥,朝着内侧翻了个身。 时薇没觉察出她身体的变化,只当她是想在上再赖一会儿,于是瞥了眼窗边的西洋钟,看时间不到五点,便笑着摇摇头,退出了寝间。 晚两刻钟再用膳也无妨,便由着娘娘再多睡一会儿。 时薇从西梢间出来,朝东次间去,打算让人晚些时候再布置膳桌,就见一身明黄绸黑狐皮的身影从木影壁后绕过来。 透过堆簇着白雪的梨树枯枝,枝条上,应节气氛,还挂着红红的小灯笼,与雪天映衬着,煞是好看。 时薇不用看得分明,便知是皇上来了。 她欣喜不已,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,本无心计算皇上多久没来承乾了,只招呼着屋内浑然不觉的如月如岚赶紧出来恭。 玄烨自己都不知是什么原由,就鬼使神差地到了这承乾来。 他身后的梁九功可清楚得很,毕竟今儿午后,他可是陪着玄烨昭仁殿墙角处吹着冷风,凝望贵妃娘娘失意落寞的背影好一会儿呢。 于是天将将昏暗,某人便借着要去永和的由头,一头扎进了这承乾。 玄烨来承乾里,向来不喜让人高声通传,而是到了承乾门,给守门的小太监一个眼,便径直进到里面来。 行至月台前,人们忙向玄烨行礼问安,但声音却得极低。 玄烨没看到想要见的人,微微侧身,往屋内瞧了两眼,询道:“你们家主子呢?” 时薇应声答话:“回皇上,午后娘娘去往坤宁回来,路上吹了冷风着了凉,此刻正歇息着呢。” 玄烨眉心微蹙,这是生病了? 今雪下得那般大,她还在雪地里徐徐行走,不生病才怪。 玄烨暗自腹诽,急忙迈过门槛的步子,却暴了他心中的担忧与着急。 窝在被子里的佟茉雪,睡得极不安稳,她嗓子干疼,仿佛被放在滚烫的饼铛上烙着,咽口水都难受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