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禀陛下,臣无碍。” 打量两眼,朱厚照扔下布巾,直接道:“张伴伴,送两个火盆上来。” “陛下,十月……” “管他十月十一月,朕觉得冷。” “奴婢遵命。” 天子言冷,别说十月,伏天照样架柴堆。 只不过,这事的得在里捂住,传到言官耳朵里,又得让陛下心烦。 张永没有多说,朝韦抬了抬下巴。后者会意,退出偏殿,叮嘱伺候在殿前的小黄门,嘴巴闭紧,谁敢多嘴,直接送去司礼监。 “公公放心,奴婢绝对不敢。” “真不敢假不敢,嘴皮子做不得准。”韦袖着手,道,“咱家跟着陈公公多年,好歹学会几分眼。听咱家一句劝,不保你们飞黄腾达,到底能让你们多活几年。” “是。” 小黄门被吓得脸发白,俯仰唯唯,先时升起的几分好奇都丢去了爪哇国。 偏殿内,中官送上火盆,驱散寒意和气,杨瓒顿舒服许多。 “陛下,臣今……” “杨先生,且慢些再讲。”朱厚照坐在案后,苦笑道,“朕早膳没用多少,现正腹中轰鸣。” 杨瓒顿住。 这让他怎么回答? “谷伴伴,豆糕怎么还没送到?” “陛下,奴婢再去催催。” 谷大用躬身退下,杨瓒小心问道:“陛下早膳用得不多?” 朱厚照摆手,道:“朕饭量见长,御膳房送上的都是定量,自然不足。” 定量不足? 杨瓒有幸“陪用”过几次御膳,可以拍着脯保证,即便不是珍馐佳肴,米饭的分量绝对足够。 看看身条仍在长,渐有竹竿趋势的少年天子,杨瓒的神情有几分复杂。 能说出“定量不足”这句话,难以想象,朱厚照的饭量已大到什么地步。如果自己也有这等胃口,是否能趁着年轻再长一长? 不求达到顾千户的海拔,至少不要差距太大,无论坐着还是站着,都需“仰视”。 长久下来,不得颈椎病,也会力山大。 “杨先生?” “臣无事。”杨瓒道,“陛下,臣才疏学浅,不过泛泛之人,实在当不得‘先生’二字。” 这件事,杨瓒不是第一次说。奈何朱厚照答应得不错,再见依旧不改。几次之后,干脆连答应一声都免了。 “杨先生过于自谦。”朱厚照道,“以学士之礼待先生,乃是父皇之命。杨先生一力推,是想朕做不孝之人?” “臣不敢。” “何况,李先生亦言杨先生有才。朕几番得先生教诲,敬称一声实不为过。” “陛下所言,可是李阁老?” “对。” 朱厚照点头,半点不觉自己将李东卖了。 杨瓒摸摸后颈,似乎有些明白,几番后背发凉究竟因何而起。 两人说话时,门前响起脚步声,谷大用提着食盒走进殿内。 盒盖掀开,甜香气息飘散。 闻到悉得味道,朱厚照顿时双眼发亮。待瓷盘摆上,不用筷子,直接上手。 糕点很是致,用模子制成各种花形,晶莹剔透,隐约可见裹在内中的馅料。 “杨先生也用些。” 眨眼间,朱厚照面前已空出两个碟子。 杨瓒不喜甜食,但天子赏赐,不好不用。举筷挟起一块梅花形的豆糕,做好喝下半盏茶的准备。未料到,貌似甜腻的糕皮馅料,入口即化,齿间只余淡淡的清香和一丝甘味。 当初在诏狱,杨瓒用过不少内的糕点,都及不上这份。 又挟起一块,杨瓒心中思量,难道是御膳房新换了点心师傅? 同样的时间,杨瓒吃下两块,朱厚照解决两盘。 看着撤下的碟子,杨瓒终于明白,为何谷大用提来的食盒会大得出奇。 小半个时辰,八碟豆糕下肚,朱厚照总算心意足。 不知不觉间,杨瓒也吃下两碟。端起茶盏,颇觉不可思议。看来,和好胃口的人共餐会增大饭量,并非虚言。 稍歇片刻,中官提走食盒,重新换上热茶。 杨瓒站起身,开始今的讲习。 谢状元苦读《孙子兵法》,开口谋攻,闭口用间,闻名翰林院。顾榜眼捧着《六韬》和《吴子》,钻研,手不释卷。朱厚照问兵法,二人足以,实在没有杨瓒发挥的余地。 经史子集,大学秋,古今史鉴,自有刘学士和张学士讲读,杨瓒若是开口,无异于班门斧。 几番思量,杨瓒独辟蹊径,打算和朱厚照讲农政商道,讲北疆风貌,讲海外方物。 哪怕只是皮,朱厚照也听得津津有味,兴致浓厚。自出生就未离开过皇城,京城外一切,于他都十分新奇。 事情闻于朝堂,群臣会怎么想,自己是否又会受到攻击,杨瓒已无心理会。 农政是国之本,挑刺必要有理有据。 商道不为士大夫所喜,然殿试之时,杨瓒写过一篇策论,其后又有文章送至三位阁老面前,同样不怕言官挑事。 北疆之事,多是从顾千户处得来消息,有一说一,有二说二,绝不油加醋。况且,自开国起,明朝就和北边的邻居不对付。无论文武,提起北边的邻居都是咬牙切齿。 在讲学之时,言及北疆风貌边防,当是一片为国之心。如此还要被泼脏水,讲话之人安的是什么心? 唯一可为群臣诟病的,唯有海外方物。 太宗皇帝遣船队先访东洋,后下西洋,扬大国之威,后世亦为人称道。然自宣宗皇帝之后,因各种原因,明朝渐收拢船队,不再出海。 杨瓒在明朝久,知晓内中因由复杂,不像后世人猜测的那般简单。 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小心再小心,走一步算一步。谁让他先前过于理想主义,行事欠妥。但想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,总得慢慢来。 天子终究年轻,凭一腔热血,无法驾驭朝文武,更不要说一展抱负。 自己行事更要小心。 此事不同于抓捕勋贵外戚,稍有不慎,既会引来百官反弹。 在没有摸清线头之前,杨瓒只能将海外方物摆在最末,每讲三次农政,方提及一次。饶是如此,朱厚照的兴趣之浓,仍是显而易见。 “陛下,臣今所讲,乃是鞑靼瓦剌及兀良哈三者之势。” 听到要讲北疆,朱厚照立刻神百倍,端坐案后。 杨瓒肃然神情,由朵颜三卫的奏疏讲起。 “鞑靼可延汗同泰宁卫都督结亲,陛下可曾深思,其目的为何?” “拉拢,使其同朝廷生隙。” “陛下英明。”杨瓒道,“就此议事,朝堂诸公多有评议,臣与翰林院同侪亦有争论。终得一点,成与不成,都可令朝廷对朵颜三卫再生戒心……” 杨瓒侃侃而言,朱厚照聚会神,中途联系前所学兵法,颇有所得。 殿外,雨势仍大。 廊下的卫铠甲俱,仍是纹丝不动,彷如雕塑一般。 几名中官站在门旁,隐约能听到殿内传出的话声,多是半懂不懂,不知其意。唯有韦听得认真,袖着双手,偶尔蹙眉,偶尔舒展,半晌之后竟有些出神。 忽然,有红裙女官冒雨行来,在殿前稍停,被小黄门引到韦跟前。 “韦公公,陈公公那边传话,说是仁寿进了三辆小车。太皇太后有话,陛下讲习结束,别忙着回乾清,先去仁寿。” “有小车进了仁寿?” 韦眼珠子转转,立即会意。 “陛下正同杨侍读讲习,不好打扰。两位且先回去,等讲习结束,咱家立即禀报。” “也好。” 有外臣在,女官不好多留,福礼之后又急匆匆离开。 仁寿中,王太皇太后高居正位,张太后托病不在,吴太妃坐在下首。 十名少女分作两列,跪在殿中,皆是同样打扮。 桃红裙,淡绿的窄袖褙子,梳着三小髻,发鬓攒着两到三枚珠头钗,耳挂银珰,映着灯光,更显得蛾眉皓齿,冰肌雪肤。 自天子除服,仁寿和清宁就开始忙碌。 各府举送的美人陆续抵京,先由中官女官鉴审体肤。过初选者,再由画师绘成小像,录明籍贯,呈送中。 最先是北直隶,其次是金陵,再次是两淮江浙,最后是西南等地。 画像呈上之后,两几乎挑花眼,最后才选出百人,暂且安置在东安门外。每隔两,召十人入,由两亲选。 画像再好,终有出入。无论王太皇太后还是吴太妃,都要亲眼看过才放心。若是中途出了岔子,出现汉晋时的事,不免贻笑大方,更对不起大行皇帝的嘱托。 “你瞧着怎么样?” “都是水灵灵的柔枝叶,瞧着就喜。” 今宣召十人,均得两看好。 张太后也选了几个,却是不合太皇太后之意。脾气上来,又不敢顶撞,干脆托病不出,连未来儿媳的面也不见。 吴太妃想劝,却不知该从何劝起,便也丢开不管。张太后不能自己想通,说破嘴皮子也没用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