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时分,天沉,天像在水里晕开的墨汁。于坤回到侯府,听门口的护卫议论朱绮罗,暗暗吃了一惊。 林勋不在书楼,听书楼打扫的婢女说,他身体不适,回房中休息了。 于坤想着要不要把消息晚点再告诉他,又怕耽误事情,还是去敲了敲林勋的房门:“侯爷,小的回来了。有件事想跟您说。” “进来。”房中传出咳嗽声。于坤推门进去,走到西侧的屏风后面,林勋正从上坐起来:“什么事?” “小的去礼部尚书家里送节礼的时候,听到一则讣闻。” 林勋扬眸看着他,静等下文。 于坤沉重地说:“文相因病过世了。礼部收到公文的时候,很多人都已知道。” 林勋微震,掀起被子下。他一边穿衣,一边忆起那个在垂拱殿跟朝官争得面黄耳赤的老人,在被贬出京城的时候,站在大庆殿前的云阶上豪迈壮阔地喊:“道之所在,虽千万人,吾往矣!”他主导的变法虽然以失败告终,但是犹如一声惊雷炸响在朝野内外。他让很多人认识到了太平盛世,百姓富足仅仅只是表象,只有国家真正地强大,才能震慑四方,别国再不敢率兵来犯。 林勋是世家出身,他的利益与所有世家大族的利益都绑在一起,文昌颂的变法动摇了他们的基,因此他和文昌颂是站在对立面上的。但这不影响他敬佩文昌颂。这个人放弃高官厚禄,与多年的老友,学生翻脸,不惜堵上自己的一切,也要走变法这条路。 “我出府一趟。”林勋换好衣服往外走。于坤说:“侯爷,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去做就行了,您这风寒还没好呢!” 林勋摆了摆手,迈开步子,很快就消失在游廊的拐角那里了。 文府坐落在朱雀巷里,自文昌颂被贬出京城后,这里一直门可罗雀。但文家几代累积的殷实家底,还是足够文家人挥霍,据说文昌颂的几个儿子依然过着纸醉金的生活。此刻,下人们正在布置府门,换上白绉纱的灯笼,在匾额上挂白的绸带。 林勋跳下马,拾阶而上。文府的下人看到对方气宇轩昂,猜测来头不小,上来问:“您是……?” “林勋。” 下人的腿抖了抖:“您是……勇冠侯?”本国战神的威名,何人不知。三年前林勋忍受丧父之痛,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大败西夏,扭转了整个西北的危局,救万民于水火。听闻河套那一带的百姓,还给他铸碑立庙,奉为神明。 林勋点了下头,下人肃然起敬,连忙把他往正堂引:“侯爷这边请,夫人在里面。” 灵堂正在布置,下人们来来往往地奔忙。皇上下旨,封文昌颂为襄公,葬回离京城不远的文氏祖坟,遗体正在运回来的路上。文夫人于娴颓丧地坐在乌木圈椅上,脸苍白,眼睛下面是青影。她穿着青灰的素底背子,底下是白纱裙,头上梳着单髻,着简单的银饰。她并不是文昌颂的原配,而是续弦,比文昌颂小了两轮,还是很好的年纪。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依偎在她怀里,生得红齿白,很是可。听说这是文昌颂的老来子,很得文昌颂的宠,因不舍幼子舟车劳顿,特意留他们母子在京城。 下人过去说了一声,于娴立刻站起来,向林勋行礼:“侯爷。” 那男孩怯生生地躲在母亲的后面,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惊惶地望着林勋。 林勋想起自己府中的那个孩子,心生怜惜,拱手道:“夫人节哀。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尽管开口。” 于娴欠了欠身:“侯爷有心了。” 林勋顿了一下,又问道:“不知道叶季辰叶大人来过没有?他是文相出任知州时的下属,闻听噩耗,应该会赶来的。” 于娴愣了愣,捂着嘴说:“凌晨时,有个人在门外又哭又跪的。下人问他是谁,他说话不清,就把他赶到侧门去了。莫非,那就是叶大人?” 林勋道:“请问贵府的侧门在何处?” 于娴领着林勋到了小巷里的侧门,叶季辰果然躺在墙边,不知道是醉着还是睡着了,一动不动。林勋走过去,蹲下身子摇了摇他,他没有反应。林勋伸手按着他的肩膀,把他拉到背上,背了起来。于娴连忙侧身让开:“实在是抱歉,不知道这位是叶大人……若早知道,不会让他宿在此处。” “是他给贵府麻烦了。” “侯爷哪里的话。”于娴连连摆手,看着林勋把叶季辰背远,觉得勇冠侯也并不是像传闻中的那样铁血无情。 林勋把叶季辰背回了府,护卫们大惊,连忙把叶季辰接了过去,送到客房里安置。下人给他换了身衣服,又灌了姜汤和醒酒汤。叶季辰被呛到,糊糊地按着头坐起来:“我这是在哪里……” 林勋只是坐在一旁喝茶,没说话。 “林兄?”叶季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,怎么会看到林勋呢?叶家出事之后,所有人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。 林勋轻描淡写地说:“你凌晨时去文府大闹,文府的下人把你赶到侧门去,你在那里睡着了。” 叶季辰怔住:“我记得天还没亮的时候,实在睡不着就出去喝酒,好像听到有人说文相去世了,后面的事就不记得了……林兄,文相真的……?” 林勋虽然没说话,但看到他的神,叶季辰就有了答案。他垂下头,还记得文相对他谆谆教诲,离开会稽的时候,说好京城再见的。没想到这一别,就是永别了。他现在是废人一个,文相未竟之事,也无法帮他完成了。 林勋道:“有人说你留下绝笔书失踪。你的未婚担心你想不开,四处求人找你。” 叶季辰疑惑地问:“什么绝笔书?” 看来的确是没有这种东西。林勋转着手中的茶杯,那个说发现绝笔信的人,果然有问题。 “家珍一定很担心……不行,我得回去了。”叶季辰跳下,匆忙地穿鞋。林勋看着他道:“既然决定活下去,就去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。为家里挡风遮雨,别让你的女人跟着担惊受怕。” 叶季辰的动作一顿,自嘲道:“我本不算男人,我是个懦夫。我连死都不敢。” 林勋走过去,一把将叶季辰按在墙上,沉着声音说:“想死太容易了,我现在就能成全你。叶季辰,你以为凭你在皇上面前说的几句话,就能活下来?是你父亲和你大伯,动用了叶家最后的力量保全了你!你给我好好想清楚,还要不要死!” 叶季辰睁大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勋,眼眶通红:“他们……他们不是该恨我吗……” “叶家世代经商,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个读书人,科举高中,为官清廉,全家人都以你为傲。他们铤而走险做的事,也不过是为了今后能为你在朝中多做打点。你是他们全部也是唯一的希望,自己想想怎么做吧!”林勋松开他,这些话他本来不想说的,他不想为叶家卖国的行为找任何的借口。但他终究是不忍心。 叶季辰抱着林勋痛哭起来。这些子,他的恐惧无助,他的苦闷彷徨,全都抑在心底。他的人生本来一帆风顺,他就像个天真无忧的大男孩,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苦难挫折,他无所适从。 林勋皱眉,低头看着他,却没有躲开。现在唯一能为这个朋友做的,就是让他能把情绪好好地发出来。 叶季辰哭够了,抬起袖子擦眼泪,目光终于坚定了一些:“谢谢你,林兄。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好了,给狮子尾同学的加更完成,我吧~~虽然没有表哥,咔咔咔 ☆、第59章 问姻缘 绮罗收到叶季辰平安回家的消息,松了口气。以江氏的三寸不烂之舌,应该有办法把那绝笔信的事给圆过去。绮罗担心的是,叶季辰下一步的官职安排,如果同前世一样,被派往应天府,那么她就没办法对付江氏了。 她要想个办法把叶季辰留在京城,她想知道江氏究竟是如何将她的母亲取而代之。 很快,文昌颂去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,在朝中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。很多官员都去文府吊唁,哪怕是生前曾跟他争得面红耳赤,互相排挤的政敌。朱明玉和郭雅心也去了文府,回来的时候,遇上靖国公府那边派来的人,说长公主要他们夫过去一趟。 报信的人也不说是什么事,朱明玉夫不敢耽搁,回院子里换了一套衣服,乘上轿子就去了国公府。 松鹤苑没有半分冬萧条的景象,古木苍松,四季常青。 长公主坐在里间的榻上,手伸进貂套子里,身边摆着三个炭盆。上了年纪总是格外畏寒,眼睛也有些看不清楚了。 赵阮坐在她右手边,等了等,还是没听到长公主的回话。 “母亲?” “按理说景尧景舜都成亲了,景禹的婚事也该定下来。可于家是不是太……”于家就是赵阮母亲于氏的娘家,在于氏父亲那一辈,好歹也算个侯爷。可侯位没能承袭下来,男人一代不如一代,只能靠嫁女儿到高门里头维持门面。文昌颂的子于娴就是其中一个。赵阮打算给朱景禹娶的这个姑娘于文芝就是于娴的外甥女。 “文芝子好,以后能帮忙毓儿持家里,您不是总说毓儿太过骄纵了吗?” 赵毓是赵阮的长兄赵光中之女,嫁给朱景尧为。赵光中官拜枢密副使,在朝中也是极有权势。赵毓自小锦衣玉食,又有赵家人一贯的目中无人的病。嫁进来不到一年,就与朱景尧争吵不断,家里的事也不会持。 长公主淡淡地说:“这件事你跟祁儿商量着办吧,我没有意见。倒是阿碧的亲事要抓紧了,眼看就要十六了,与苏家的事确定不成了?” 赵阮提到这个就来气:“要不是朱绮罗从中作梗,阿碧的婚事早就成了。母亲不知道,那丫头仗着有几分姿,四处勾搭,居然还想嫁到勇冠侯府?真是痴心妄想。” 长公主打断她,不悦地说:“你是长辈,说话别太难听了。” 这时,山荞在外头说:“公主,二爷和二夫人来了。” 赵阮特别不待见二房的人,想着眼不见为净,起身道:“母亲,我先走了。” 长公主点了点头,也没有留她。依着她的子,若是听到了嘉康已经提了林勋的亲事,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。 朱明玉揽着郭雅心,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在明堂里头等着。看到赵阮从里面出来,郭雅心连忙喊了声:“大嫂。”赵阮却看都不看他们,趾高气昂地走了。郭雅心有些讪讪的,朱明玉低头道:“别放在心上。” 丫环来请他们进去,长公主提了绮罗的婚事。 “前两嘉康亲自过来,说勋儿想娶六丫头。我当时听了只觉得意外,也没马上应下来,就找你们过来商量。按理说这桩婚事是极好的,勋儿的名字摆在那儿,就能给我们国公府长不少脸面。以后,他若肯帮着六丫头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,也是咱们的福分了。”长公主和颜悦地说。从前她想的是大房能有位姑娘嫁过去就好了,哪成想,林勋偏偏就看中了二房的姑娘。 “你们觉得怎么样?要是同意了,嘉康说等过完年,就让施夫人过来正式走个礼。” 朱明玉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施夫人?太后娘娘的义女,住在竹里馆的那位?” 长公主笑着说:“对啊,就是她。” 朱明玉心中暗叹,也就勇冠侯府和嘉康郡主能有这样的面子,请得动施夫人出来做媒。这是面子里子都给足了。 “儿子倒是不反对。只是仪轩公主那边……”朱明玉记得那位公主可是很喜林勋的,千万别又出上次翠山的事情来。 长公主道:“你放心。嘉康说了,皇后做主,公主已经另行婚配,不会再着勋儿了。” 这样朱明玉就没有顾虑了。他看向一言不发的郭雅心,郭雅心迟疑道:“我想还是回去问问皎皎的意思。” 她是做母亲的,考虑的要比朱明玉多。勇冠侯当然是好,就凭林勋在军中的威望,震慑四方,只怕连她兄长郭孝严都比不过。如今虽然只在枢府挂个五品的官,但正副使可都不敢拿捏他。假以时,还不知会如何厉害。可如果皎皎不愿意,她也不想去攀这门高枝。林勋的子还不知如何,皎皎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,国公府也是不住林勋的。 山荞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,偷偷地溜去沐堂,把听到的都告诉了赵阮。 赵阮气得声音都发颤了:“你确定没有听错?” 山荞点了点头:“前两嘉康郡主来的时候,那个寇妈妈守在门外,奴婢没有听见公主和她说什么,今却是听真切了。看公主和二爷的意思,这门亲事怕是要成的。” 赵阮以为上次点拨了夏,赵仪轩能够收拾掉朱绮罗那个祸害,没想到朱绮罗命大,还被林勋救了。事后,她被皇后叫到里去训斥了一顿,要她别再。她哪里是?分明是帮仪轩的忙,皇后不领情就算了。 赵阮不甘心,她就不信朱绮罗的命会这般好。想嫁给林勋?哼,没那么容易! 晚间吃过饭,郭雅心把绮罗叫到自己房中,说了嘉康郡主来提亲的事情。临了,她摸着绮罗的头发说:“皎皎,这门亲事,你是怎么想的?” 绮罗没想到林勋动作这样快,只低着头说:“全凭爹娘做主就是了。” 知女莫若母。郭雅心看到绮罗这般反应,就知道她心里是喜的,不由地问:“莫不是,你心里喜的人一直都是勇冠侯?那云昭……” 绮罗不知道怎么向郭雅心解释这其中的曲折。她曾是真的想嫁给陆云昭为,但也是真的喜林勋。也许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,躲也躲不过,逃也逃不掉。 郭雅心看绮罗不说话,怕勾起她伤心事,就移开了话题:“皎皎,你可得想好了,那勇冠侯府可不是普通人家,上面还有个嘉康郡主着你。娘是过来人,侍奉这样的婆母是不容易的。” 绮罗那在书楼见过嘉康郡主,觉得她虽然看起来严肃,却不是那种胡搅蛮,不讲道理的婆婆。她想了想说:“娘,我明白你的心意。可是按照爹的说法,我也只能嫁给勇冠侯了。他既然肯舍命救我,我嫁给他也是应该的。您跟爹不也是成了亲培养的情吗?” 郭雅心被她问得没话说,婚姻都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成亲前都没见过的夫,也不是没有。她又仔细想了想林勋的为人,觉得确实不差。而且凭女儿的才貌情,未必不能把这子给过好了。 “对了,今我在文府的时候,好像看见苏家大公子拦着云昭,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。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苏大公子,相貌气质果真都是头挑的。” 这之前,绮罗在竹里馆碰见苏从修两次。一次是苏从修有些事去请教施品如,一次是他去送节礼,碰到绮罗还问候了她两句。苏从修身上有种淡若水的气质,相处起来很舒服,完全看不出他是宰相之子,身居馆职高位。这种整天沉浸在经史中的文人,自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,难怪他不愿意娶朱成碧。 白雪,自是曲高和寡,鲜有人能懂。 郭雅心叹息着说:“可我瞧着云昭好像哪里不一样了,以前总觉得是特别温和的一个孩子,现在看着却觉得沉沉的。”陆云昭毕竟是她的外甥,这些年知知底的。虽然他当年做了那样的事,但对绮罗也是真的好。她心底里还是更喜陆云昭一些。 绮罗没有说话,她对陆云昭是有愧的。虽然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,也是陵王授意的,但在所有人看来,都是她狠心抛弃了他,而且马上另投高门。他一定恨死她了吧。 热热闹闹地过完年,施品如就到国公府提亲,长公主点头应了这门亲事,之后勇冠侯府就派人正式抬礼上门求婚,这算是正式开始走六礼了。 京中因为这桩婚事闹得沸沸扬扬的,这么多年,谁都在猜勇冠侯到底会娶谁为,一个连公主都不要的人,最后居然要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姐,人们怎能不好奇?好多人慕名堵在朱府周围,想要一睹绮罗的真容。朱明玉派人驱赶了两次,那些人还是孜孜不倦地躲在暗处偷窥。可没过两,这些好事之徒便都消失了,也没人再敢靠近朱府。 正月里的节特别多,百姓都在一年之始去寺庙里头拜佛请愿。京中大相国寺的香火也到了一年中最旺盛的时候。大相国寺是本国第一古刹,修建于前朝,有几百年的历史了。 绮罗跟曹晴晴还有陈家珍约好,一起去寺中拜佛。 大相国寺是国寺,常有达官显贵到此处做法事,所以寺中的大雄宝殿是不向平民开放的。普通百姓只能到西侧院的天王殿里头烧香,所以正院这里反而比西侧院冷清。dqQCYS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