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只是一个冒名之人。沈昭昭才是真正的沈家后人,她从未违背伦常,若有错也是错在……”相信我,信我能渡江一战,带她去北境,相信这是一条生路。 方才的哗然和争吵,都消了音。 听到这一番话的是几十米内有品阶的人,在片刻震惊中,回神的人眼中布了各种情绪,愤怒,不解,深受羞辱……等等。 一个头盔,被丢在地上,是刚刚还在维护他的裨将军。 昔劝阻过他,追随过他的,偏将军、裨将军,至中郎将、校尉……全都把一个又一个头盔扔到了地上。头盔反出的银光,堆积成山,晃照着他的眉眼。 ☆、第四十四章 此生参与商(2) 十几步内,仅有大将于荣、晁衍和方夺一动不动。沈策少年时结识的十七将,十三人战死,一人叛变,到今晚仅剩下三个。 于荣再受不了沈策承受如此羞辱,怒吼一声,孤身冲到数十人当中,剑尖指向虞将军,着气,红着眼怒斥:“若十七将俱在,若我哥哥还在……这天下有谁敢辱郡王半分!”于荣自幼嘴拙,不擅与人争辩,嘶吼同时泪如雨下,“沈家军……是我们十七人、十七人和郡王……带着两千人,打出来的!那时,还没你……” 于荣剑挥向一旁:“没有你!也没有你!” 他只恨荆州城一战,恨那道封王圣旨,把最忠心的将军们都害死了。还有一万七铁骑,沈策最锐的兵卒,从不惧生死的好儿郎们,都死在了荆州…… 沈策眼中热意上涌,出声阻止。 “郡王,”晁衍先声夺人,“你让我们说完,说完才痛快!我们不怕死,就怕活得不痛快!” 晁衍言罢,怒视第一个扔掉头盔的男人:“郡王面见太子,求的旨意就是嘉奖全军!唯恐今变,祸及诸位!你们——”他也哽住喉……眼眶发,厉声高喊:“荆州城活下来的!有谁在?” 虞将军等人为了设计夺权,早命人锁了门,门外等候的二十万军被挡在外。在门内留了几千人。荆州一战活下来的除了沈策和三将,都是兵卒,其后晋升最高的到了六品。他们无法挤在阶品高的这批人里,远远在台阶下候着,听晁衍一喊,二话不说提刀围拢上来。 “顺一战,活下来的!” “鲁关!洛州!夜城一战活着的!” …… 一次次战役活下来的老人,从四面八方一个个出现。慢慢地,沈策身旁汇聚了三百多人,和余下的七千人对峙。 “吾乃颍川晁氏之后,汉时祖上即任御史大夫,”晁衍倨傲看虞将军,“今愿奉柴桑沈策为王,愿以命为他杀出一条生路。” “蔡郡于氏。”于荣退回到晁衍身旁。 “瀛洲贺氏。” “玄柔赵氏。” …… 他被这些自报家门的人触动,想到曾经最意气风发时。曾经的江面,上百战船浮动,十七将同他一起,兴致讨论着西伐,晁衍、于荣、于华、方夺……都是如此斗志昂,报姓氏家门,立军令状…… 沈策再按住晁衍的刀背,晁衍虽是悍将,但沈策的天生神力无人能及。晁衍举不起手中刀,知道沈策是要自己收声,他脸转白,低声恳求:“求郡王成全末将!” 他沉声道:“你是将,当知其中利害。” 晁衍面对沈策,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,泪倏然滚落:“末将……” “收刀。” 晁衍拼命摇头,死不从命。 沈策轻摇头,让晁衍勿要妄动。 “沈家军军规,主帅身死,由副帅掌军令。沈策——”他在刺目银光里,转而看向前方,“双目已难视物,无法为将,与死并无差别,”他从怀中掏出兵符,递到晁衍眼前,“自今起,沈家军由晁衍代掌。” “从此,柴桑再无沈策,南境再无江临王。” 四下极静。 虞将军等人做好了全部安排,唯独没料到沈策会直接放弃军权,什么都不要。想象中的一场血战突然化为乌有,像拳头打在棉花上,兵变的人都互相望着,没了主意。 沈策向前走了两步,到虞将军面前。 他多年威望积,非一时能散,人一靠近,虞将军心跳得急了,握紧刀柄。 他目下无尘,并不理会虞将军等人,抱着昭昭,走向银光闪耀的亮处。头盔都扔在了台阶上,反出的光,反而能让他看清一些前路。 晁衍和于荣沉默在两侧护卫,踢掉成堆的头盔,以刀剑为沈策开了一条路。数千人的包围圈,意外被被沈策身旁的三百多人撕开。 沈策在晁衍帮助下,走下最后一节台阶。身后太子匆匆追出,以储君之尊对沈策的背影深深一揖,高声道:“柴桑沈策,永为名门之后。孤代南境,送郡王。” 他不答,向门而去。 他看不清万物,却清楚看到一个少年,身穿铠甲,手握头盔,上悬着昭也刀,下轺车,入门,和自己错身而过,着光步入大司马门…… 那,门为他而开,百官为他而贺,昭昭还在武陵郡等他。短短数载,万事成灰。 他抱昭昭上马,自己也翻身而上。 晁衍不肯放行,拉住沈策的缰绳,哽咽着问:“郡王要去何处?” 晁衍从军以来从未哭过,今落泪数次,沈策不忍,低声说:“不必问,你我兄弟再无相见之。” “我愿解甲,随郡王归隐!” 他摇头,试图掰开晁衍的手:“你初入军营就想和我比力气,从未赢过,何必再试,”掰到后边,他不忍心伤晁衍,“晁将军,念在你我多年同袍之谊,行沈策一个方便。” 晁衍坚持不放。 “此时走,我还能见一线光,再晚怕更望不见前路,”他又轻声道,此番带了诚恳之意,“相聚再久,终有一别。” …… 晁衍和他对视,被那双无光的眼得放开他的缰绳,含泪,用手替沈策擦去了靴旁的脏污:“郡王……若需要什么,只消带一个口信来。若遇险,也带个口信来,天涯海角晁衍都会去寻。” 他笑着颔首:“好。” 沈策唤来于荣和方夺,俯身摸索着,为他们三人抹去脸上的泪。一个个拍拍他们的脑袋,像初相见,挑选亲兵那。 于荣哭得说不出话。 方夺从怀中掏出家传护心玉,到沈策怀里:“郡王你只带了一把昭也刀。这东西是……外物,卖了能买地卖房。卖了。” 沈策想拒绝,怕他们起疑,没有多说什么,把玉收妥。 他离开城,往东南去。 昨夜在寝殿内,他谋算好的葬身地都不得不放弃,庐山太远,碧峰山更遥不可及。离都城最近的、昭昭最喜的地方是洛迦山。他中途为昭昭披上自己的衣服,把红布小心叠妥,收到怀中,借马的灵气,还有好心路人指点,往洛迦山方向走。 当初送昭昭一粒落花生的那户人家,沈策疑是谍,曾命人秘密查过,查出那对祖孙身世凄苦,以昭昭名义送了几次衣物吃食,为怕身份,没送过银两。本是随而为,今夜却有了用处,老婆婆是唯一沈策知她底细,她却不知沈策身份的相人。 老婆婆已经年迈,见得多,不忌讳,替昭昭擦身,换上了年轻时婚嫁的衣裳。为沈策寻了儿子的一套新作的衣裳,雇马车,送他们去了海岸。 老婆婆恳求船夫送自己过海,带去沈策信物。老方丈一见信物,即刻过了岸。 那莲花浪极大,老方丈自从上洛迦山做主持,从未见过如此风浪,还是坚持渡海。避雨的棚子四处漏水,沈策抱着昭昭,淋着雨,怀中的人却被裹得好好的。他静坐着,像怕怀中人受凉,时不时要摸摸,是否有雨水打了她。 “施主。”老方丈几步上前,想要把自己的雨蓑给他。 他听闻方丈的声音,转向这里,两人对视数秒后,方丈双掌合十:“阿弥陀佛。” “方丈在叹什么?” 老方丈记起初见沈策时的场景,轻叹一声,又是阿弥陀佛。 他笑笑:“今来,我是求方丈办两件事。” “施主请说。”当年沈策救了这一寺的人,方丈始终记在心中,这些年除了为他送来的香加持诵经,为他妹妹诵经祈福,没做过别的。沈策给的香火钱极多,也从不求什么。 “第一件,”他从怀里掏出手掌大的护心玉,“此物,是沈家军方将军的家传之物。请方丈替我在三年后归还,说是那时我给你的。” 方丈收妥。 “第二件更为简单。我们南境讲求入土为安,”他说,“可我不敢入土,怕被仇人知晓,会不得安生。我倒无妨,只怕连累合葬的她被打扰。” “施主想火葬?” 他颔首,于中土,火葬鲜少有人选择。两军战时,倘若有人用火葬处理敌人的战场尸身,会被认为是大羞辱,常会起敌军斗志,惹来麻烦。他多年和西北面的项族好,常见他们火葬,觉得尸骨成灰,了无牵挂也好。 “只是火葬时,想请方丈为她诵经,”他说,“免她轮回之苦。若有苦,我来承。” 方丈恍悟,沈策怀中人已离世,又在雷电声中叹了一句阿弥陀佛:“何时?” “天亮,”他说,“等雨停。” 方丈应允,想到沈策敌家众多,看他这落魄模样,算到他落了难,轻声问:“明后施主有何打算?你若想逃难,往北走,我有师弟在一偏远寺庙做主持,可安排弟子送你过去。” “明后?”他笑了。 明,昭昭就能见到哥哥了。 后记 南境太子仁德,深受戴,于策谋反之年意外重伤,不治而亡。 十数载后,帝年迈,遇大将叛,遭囚,饿死于廷之内。不久,南境改朝换代,也因此改变南北格局,为其后天下一统埋下了伏笔。 第48章 第四十五章 尽说江南 他站在水岸边,刚做完笔录,在等着沈正。 风雨已过,深夜的江面风平浪静,空气里度极重,每一口气,都能觉到清凉之意渗入肺腑。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,昭昭送他渡江一战……那时的昭昭,以为一战大胜就会渡江而去,去过无忧平安的下半生。 “又想到什么了?”沈正也做完笔录,来到他身旁。 他一笑:“想到了和马嵬坡相似的一场往事。” 沈正跟上他:“还困在过去?” 他摇头,果断转身,往救护车的方向走去。早已沉沙折戟,不谈过去。 ***DqqCys.CoM |